朝拾想通了之后，略微放下心来，他此时被红线固定在石堂正上方，双脚离地，动弹不得，被迫听族长长篇大论关于神的溢美之词。

惶恐、臣.服，从族长的告文中可以听出，这是村中人对他们的神的唯二态度，没有一丝反抗之心，也没有一个人质疑神的存在。

朝拾低头看村民们，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仰慕表情，仿佛让他们下一刻就为“神”去死，他们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怪实，在是太怪了。人都是有私心的，哪里会有虔诚得如出一辙的信徒？

就连与他合作的女鬼，都只是怨恨族长的欺瞒残忍，而没有一点对“神”的不恭与反抗之心，仿佛活人.祭.祀就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

这所谓庇佑桃花源、保存桃花源的“神”，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祂是不是也像桃花林中的花粉一样，控制着全村人的逻辑思想？祂没有名讳，还是他们根本就无法叫出祂的名字？

细思极恐，朝拾又想起了阿宝的童谣：“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他渐渐起了疑心，童谣中的仙人是落魄诗人力透纸背的幡然大悟，已经贫寒到要靠卖桃花换酒钱，却真正领悟到自己内心志趣的真谛，精神超脱自然，逍遥自在，除了“桃花”两个字，与整个封.建.乡土式社会的桃源村没有一点关系。

这个诗词里的桃花仙人，与桃花源中的“神”，究竟有什么关系？他真的存在吗？还只是和桃花源记一样，只是存在于村里人脑中的意识？

不能再想下去了，朝拾意识到自己钻入牛角尖。

没有印证的东西，只会越想越偏，管祂是什么，马上到祭祀了，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现在猜测还为时过早，就像雾里看花，太容易被混淆了。

他又理了一遍思路，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但入眼的是一个个呆板的面孔，怪无趣的。

“唉？等等！”他忽然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

！！！！

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人微抬起头也过来。

只一眼，朝拾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纸屑从他身上掉下薄薄一层。

那分明就是影子人，他不是在窗外吗？怎么进来了！

不不对，朝拾迅速冷静下来，这不是窗外那个，虽然这张脸还是照着他刻出来的，但只有七分像。

还有瞳孔在抬头时，他的眼珠一动不动，那瞳孔分明是点上去的！！！

这就有趣了，又多复制出一个。既然又有一个，肯定还会有第二个，这是跟他玩叠叠乐呢。

窗外那个影子人和这些复制品都不同，他有真正的眼珠，他盯着朝拾时，眼珠是动的，那他到底是谁？这石堂里还混进去了多少个自己的复制品？

再出现几个就可以凑一桌麻将了，朝拾吐槽，感觉自己又往下掉了一层纸屑，又有些新奇，这还……挺有趣的？

族长的祭词很快就念完，朝拾被从空中释放下来，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至少证明该到他被祭天了

“神之鉴之，昭格雍雍。”随着族长的唱和声，石堂紧锁的门砰一下打开，第一天晚上，朝拾夜访的祭台赫然展露在眼前，不过，此时祭台香粉四溢，落英缤纷，竟是空地边生长出一大片桃花林！

石门关闭，整个石室一下子消失，像是从来没有过，他居然连通着桃源村对角线般的两个建筑。

朝拾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发现族长等人仍是肃穆冷静的样子。看来，花粉没有致.幻效果，这是桃花林专门为祭祀打开的方便之门。

“牺牲既洁 俎豆载馨。”族长接着又扬声开口。

村民们按部就班排列在祭台下站好，一小队人从桃林中走出，他们每人控制着一只纯色牲畜，从前到后，依次是引牛，拉羊，牵猪，抱鹅，拿兔，拎鱼；数量是一人，两人，四人，八人，十人，十三人，这三十八人走到祭台的不同层上站定，引牛村民站在最高层，其余按带领的牲畜层数依次递减，正好占据七层以下的所有祭层。

第七层是最高处，接近天的地方，还未站人，最中间开了道裂口，把第七层劈开，成类似太极两仪的两个部分，可供一人站立。

随着祭词念完毕，众人都已经准备好，族长缓缓沿台阶走上最高层，手中木杖高举过头顶又，重重砸下。

“衅台！”他苍劲有力的声音传开，发出阵阵回响声。

话音刚落，祭台每层的村民同时从袖中取出短刀，按住手中牲畜，一刀扎入它们脖颈，鲜血霎时迸溅，牲畜剧烈挣扎，但都被衅者用力控制住，没过多久就四肢抽搐，瘫倒在地。

台上，村民扎下的刀未取出，又继续沿脖颈深入，直接将整个头颅完整割下，端正的沉放到地上，显现出整齐到夸张的多面对称感。

牲畜们留下的血，形成血线，沿着祭台一层层向下.流，最终汇合到一起，灌入祭台底部，然后迅速消失，像是血液都被祭坛直接吸收了。

“咔，咔。”

祭台最顶端的裂缝又扩张了几分，从其中生长出一株桃树，随着血液的吸收，桃树从最初的枯木，长成华盖亭亭的样子，花朵如同饱饮了鲜血，显出妖.艳的感觉，花瓣纷飞落地却不见影。

桃树上半部分隐没在天，但底端并没有占据全部裂缝，仍然有半寸长的裂口张开，透出黝黑的底，像是在索求更多的鲜血。

“报功报德惟格惟歆。”族长仰头望没入天际的桃树，灼灼桃花印在他坚定沧桑的眼中，显得他仙风道骨，像一位功德无量，即将白昼飞升的道人。

良久，族长不舍地一寸寸收回目光，转头向台下旁观了衅台全过程的朝拾。

不得不配合，就在衅台刚开始时，沉寂许久的面试系统忽然又发布了新的任务。

【参与祭祀】

还是一如既往简单的四个字，却硬生生把人引着往死路上逼，参加祭祀当人牺，死；不参加祭祀，面试失败，逃得了一时，但最终也是死，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

朝拾面无表情，接受了面试任务，就进了祭台底端，右脚迈出一步，跨上台阶，在缓慢沿台阶向上蹬的过程中，他脑中千回百转，余光一遍遍扫过台下的村民，果然，他又看到了不少熟面孔。

那些长着他脸的“人”藏在村民中，浑浑噩噩的，一看就没有意识，但他们的目光却死死黏住朝拾的一举一动，不偏移丝毫，怎么也扯不断。

暗暗收回目光，一点深色残影从眼前闪过，朝拾没多注意，他略微估量，村民中大约混进去了四五十个“自己人”。

居然复制出了这么多，朝拾感慨，随即表情有些凝重，这么多人混进来，村民们却毫无所觉。

……或许并不是毫无所觉，这更像是这些复制出来的东西，都被自主屏蔽了，村民们根本“看”不到，都以为这周围还是自己人。

真可怕，朝拾咋舌。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见的东西，真该好好利用一下。

他的脑子活络起来，玩心大气，暗自调整下一步的对策，之前脑子里冒出的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似乎可成了可能，是要验证一下的。

｛喂，出来吧，我看到你了。｝朝拾开口，仍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村民们看不见复制人，如果是被主动屏蔽了，那自己说不出话，不由自主迈进祭祀台（与他接下发布的任务差不多时间，他右腿无意识迈向祭祀台，而他平时惯用左腿，面试系统一直都只管发布任务，主动干涉的可能性不大）这两种行为极有可能是村民们“意识”中应该发生的，大环境中应当遵循的逻辑，而他就被这股“不可抗力”推动，产生相应行为。

也就是说，他身处于桃花源的背景下，就必须遵照桃花源的逻辑，村民们的逻辑，至少在祭祀时，不会有影子人的出现，作为“人牺”身份的他不可违抗祭祀。

这面试还给考生埋了个坑，选择逃跑，跑到半路，肯定会“看着”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跑回来，继续参加祭祀。

但朝拾钻了个空子，被屏蔽并不代表没发生，众多影子人是被屏蔽的，他的声音也是被屏蔽的，那按理来说，这些被屏蔽的影子人，就可以听到他被屏蔽的声音。

所以出来吧，他想钓出的那条鱼。

……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但朝拾确信，自己刚刚上楼是看到一点衣角残影的，绝对有个不听话的“自己”跟进来了。

他耐心十足，不徐不缓的继续向上攀登。

想起先右脚时，他得出得遵守桃花源逻辑的结论。

但逻辑也是有空子可以钻的，只要能圆上逻辑，那其中发生了什么都是可以的。

逻辑最终要遵守的只有一条，就是所有人不会对“神明”有任何抵触，因为桃花源中人皆是如此表现。奉献是心甘情愿，至于怎么奉献，族长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比如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这些都是可以的。

这真的……很有趣。

曾经为灵异主播的鲜血刺激着朝拾，他的手无规则的律动了一下，习惯性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一个空。

真可惜，没有烟。

转眼间，到了第三层祭台，纸片人朝拾脚端洇上了一层牲畜的血液，但还是没有唤出一个人的影子。

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猛的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