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04
空地的正下方,是坠满蝶茧的洞窟。
林行简知道原溯在想什么。按时间算,疏散的人群现在应该已经走到地下通道的出口,下方没有人,如果能弄开地板,再由他们中的一个把蝴蝶引入洞穴,那随便丢个什么炸弹下去,都可以解决掉这个麻烦。
至于当诱饵的那个人,运气足够好,可以从地下通道逃出生天,运气不好……全尸是不用想了,估计能从炸碎的石块上抠下来点头发。
果不其然,原溯转过来,没什么表情,用一种问“晚饭能给我摊个鸡蛋饼吗”的语气问林行简,“能用激光刀把那块地板划开吗?”
“可以呀。”林行简也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回应他,“然后呢?你把异变株引下去,我来扔炸弹?”
“可以。”原溯点点头。
可以个屁。林行简暗自咬牙。怎么就这么积极送死呢?
“这样吧。我吸引他下去,你扔炸弹。”林行简说完,无比配合地从作战背带上取了个热流弹下来,塞进原溯手里,无比真诚地说,“三百公斤TNT当量,液态合金填充,就算没死,炸进肉里的液态金属瞬间汽化,保证骨头都蚀掉。拿好了,很珍贵的。”
说着,作势要掏出激光刀划地板。原溯摁住他的手,撒了个显而易见的谎,
“我不会用。”
哦。
这时候再去争论谁送死谁投弹已经没什么意义,林行简没说话,侧过身,端起枪。
透过假山上被蝴蝶骨刺捅出的小洞,蝴蝶异变株拖着字面意义上“血肉模糊”的身体,在游乐园里缓慢踱步。
偌大的儿童游乐园,现在只剩下两只猎物。
枪口瞄准蝴蝶的口器。
瞄眼睛太不划算,蝴蝶两千多万对儿复眼,一梭子子弹才能打掉一半,口器虽然不致命,却会流血,让它疼痛。虽然惹恼了对方会变成人肉筛子,但往好处想想,起码不会被一只嘴里能伸出长吸管的蝴蝶吸成人皮了。
林行简似乎在进行一些无意义的射击——
除了惹怒对方毫无意义。
先是口器,接着是翅膀,然后是四肢根部。
都完全不致命,子弹洞穿的伤口会立刻被流动的血肉填充,激光刀也是一样,甚至因为光刃太薄,被切掉的翅膀几乎立刻就靠血液的表面张力重新黏合了。
但是林行简知道,失血和疼痛非常重要。
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伤口,会拖慢蝴蝶的速度,随着肌体失血,心脏会升温。
脏器的变化相当轻微,肉眼难以观测,但如果你的眼睛里装了热成像和瞬时动态捕捉,就可以抓到庞大敌人的一点小把柄。
右侧主翅的正中间,有一个圆球状的异物,红色比周遭深一点,跳动富有节律。
林行简瞄准圆球打了一枪,球状异物立刻滑走,子弹穿出的伤口逐渐愈合,但异物跳速加快,热成像条件下颜色更深。
那是它的心脏。
如果距离足够近,就可以射穿。
林行简拎着武器,跳出掩蔽的假山。子弹随便发射,打花一只复眼,嵌进几根骨刺,弄乱翅膀上的花纹。这种无关紧要的射击让蝴蝶异常愤怒,狭长的吻部裂开,密密麻麻的尖牙愤怒地颤动,喉底发出嘶叫。
蝴蝶越来越近,这场实力悬殊的挑衅也显得越发不明智,林行简的右肩被蝶翅边缘掠过,滚烫的血涌出来,反而衬得伤口很凉。
就快到了。
合适的时机。
尖刺几乎已经顶上林行简的胸口。
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疼痛,被削去一块的肩膀汩汩流血,皮肤温度上升,心跳加速,就像在发烧或是生一场漫长的病,耳膜里鼓鼓咚咚,能听到心肌每一次竭力收缩的声音。
林行简贴近枪托,用眼睛瞄准另一颗竭力收缩的鼓鼓咚咚的心脏。
球形异物被子弹洞穿。
这一次——林行简屏住呼吸,盯住蝴蝶胸口那一个细小的几乎再次被血液塞满的弹洞——伤口没有愈合。
破口逐渐蔓延,原本肆意流动张牙舞爪的血肉开始失力,一瞬间,就变成血红腥臭的污水,被重力牵制着向下流淌,在仿丛林的游乐园地板上汇成淙淙溪流。
不过半分钟,空中已经只剩下形状狰狞的的骨头。
与此同时,地下通道连通的西一门出口,周莫正带着刚从基地医院赶来的急救队,把一百多名逃出生天的群众安置上转运车。转运车与常见的大巴车相比,高度和长度都要多出一些,通身白色,没有窗户,大门缓缓封闭后,周身几乎看不到任何一条缝隙。
这些群众将被送往基地医院,那里有专门应对这类事故的一套流程。
——群体性暴露,普通群众直面异变株,一百多个人,还有孩子。
这些人将首先在医院接受生理治疗,然后是心理治疗,再然后是签署保密协议,当然会有人不配合,基地对付这种情况的思路是先礼后兵,能谈条件最好,不能谈就掏钱,条件和钱都收买不了的,基地也不介意做一做恶人。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交易的本质就是互相威胁。
如果真碰上硬骨头,给钱没用,威胁也没用的时候,基地就会叫停交易过程,收回之前许诺的全部好处,把硬骨头请出大门——这就是另一种解决方式了。总港基地,联邦最大的军方机构,它将让一切与真相有关的图片、音频、影像都从互联网上消失,让全国上下的媒体长出同一条舌头。
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呢?他大可以四处宣传四处揭露,空口无凭,谁爱信谁信。
至于小孩子,小孩子不算麻烦,基地有一系列制作精良的怪物动画片,和全联邦最专业的幼师团队,一套流程走下来,再恐怖的限制级画面,最后都变成了“亲亲老师再给我讲一遍”的爱与和平大电影。
但问题是,原本应该径直开往基地医院,开启一整套“清洗”流程的转运车,却在距离关怀中心半个街区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
一辆油罐车闯红灯,和一辆转运车相撞,转运车侧翻,外壳轻微破损,油罐车却直接爆炸,爆炸波及了第二、三辆转运车,车上的一百多名群众都不同程度受伤,大部分是头部遭到撞击,四肢擦伤或割伤,不算严重,但第一辆车上有五位重伤员,胸腹部被金属残片穿透,大出血,生命垂危。
车祸发生五分钟后,转运车停在关怀中心门口。
关怀中心,它可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样一座平平无奇的二层砖砌小白楼。
它是一幢巨大的二十七边形建筑,以棱锥状深嵌入三千米的地下,实验区域充斥着收集于全联邦的异变株尸块、器官、能量晶体和异变病毒,监禁区域则关押着成百上千位能力各异但都出离危险的活体异变株……
当然了,有的时候为了迎接平民参观任务,关怀中心会封闭一切危险区域,仅以温暖平凡小二楼的形象示人。
但现在——
“因为宿醉越狱,关怀中心的警备系统正在维修,我们不可能接收这么多平民。”
沈越坐在关怀中心的实验室里,拒绝了转运车进入的请求。
紧接着他的私人通讯器就响了,来电显示周莫,接通之后,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沈教授您好!我是基地医院的转运协调员梁处微,车上有重伤员,还请您通融!”
女孩吐字清晰,但声音掩饰不住的颤抖,她一手拿着通讯器,另一只手摁在油罐碎片迸溅割开的新鲜伤口上,血从伤口里不断涌出,她的手指几乎泡在浓血里,情绪几近崩溃。
“转运车应该去基地医院,没有进入关怀中心的先例。”
“我知道,沈教授,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转运车都是自动驾驶的,航线从来不会出错,可是今天……今天不知道为什么……”
原本应该开往基地医院的车开到了关怀中心附近,绝对不是巧合,关怀中心因为其特殊的用途和地位,地理位置远离基地总部,甚至远离城区,从源头降低被入侵和探查的风险。
所以沈越相当谨慎,他不打算开门。
可这时候,通讯器里传来哭声,梁处微情绪崩溃了,
“转运车动力受损,从这开回医院,要两个多小时,周莫他……可能等不了两个小时了。”
“周莫怎么了?”
梁处微没有回答,直接打开了通讯器的摄像头,不断晃动的镜头画面里,周莫上半身泡在血里,脸上的皮肤已经变灰了。
别说两个小时,再多十分钟,估计就没戏了。
沈越想过只把周莫或者五个重伤员接下来救治,但太难操作,车上人多多少少都受伤流血,很多孩子磕到了头,不住呕吐,车门打开,所有人都会涌下来。
沈越首先检查确认关怀中心地下建筑完全封闭,接着通知基地医院,最后接受了转运车的进入请求。
安保收到命令,大门缓缓打开。
为防万一,沈越联同地上部分的普通实验室一道封闭,只取出医疗用品,把绝无秘密存在的大厅布置成了临时救治室。
四十分钟后,等到基地医院的医生护士带着大批量的医疗设备匆匆赶到时。
关怀中心已经恢复平静。
沈越带着当天值班的研究员们处理了大部分的紧急伤情,除了三名重伤员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以外,其他人都三三两两坐在大厅休息,关怀中心没有接待这么多人的经验,只能人手一杯热水。
周莫算是个例外,他伤得最重,醒得却最快,此时敷了满肚子的止血凝胶,又开始安抚小孩,问询伤势,接水送水,满大厅地忙来忙去——天生的小韭菜。
那个林行简刚进入商场时碰见的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也在其中,但她身边似乎没有父母跟着,一路上黏着周莫,周莫受伤倒下后,她就一直跟在梁处微身边。
不过这时候也没人在意她是不是跟家人走丢了,关怀中心信号屏蔽,所有人都报不了平安,等到医院来人把他们接走,人脸识别大数据一筛,小姑娘自然能找到家人。
“小雅。别玩水龙头,那是给大家喝水用的。”梁处微拿着一摞一次性水杯,准备给基地医院新来的医生护士们接点热水喝,转头就看到小姑娘在玩饮水机的水龙头,这太不卫生了,她赶紧制止小姑娘,然后重新接了杯水,把水龙头冲洗了一遍。
小姑娘倒是很听话,手指缩回来,藏在裙子后面。过了一会儿,又去玩洗手池的水龙头了。
周莫从一旁路过,看到自称小雅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水池旁,赶忙走上去安抚,要她不要乱跑,小女孩很听话,点点头,两只手湿漉漉的,抱住周莫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