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应……”
“……叙……清。”
“……”
“……应叙清。”
少年拍了拍他的脸,“你在听我说话吗?”
谢时客反应过来,眼前模糊不清,他眨了眨眼睛,说:“……我在听。”
“那我刚刚说的你记住了吗?”
“……嗯。”
“你说……”他想了想,“你要公开发言,让更多人看见黎明,看见‘胜利’的奇迹”
“嗯,对。”温则以笑了声,手指轻轻抚摸他的眼睛,“你支持我,对吧?”
他沉默了。
他其实很想说,他不支持。
可他开口,到底只笑了一句:“你都这般唤我名姓了,我如何能再拒绝你。”
温则以隔着白绫吻上他眼睛,说:“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很适合你。我早就想这么叫你了。”
“是吗?”谢时客轻声呢喃道,“那你可以多叫几声,我喜欢听。”
温则以便叫他,叙清,叙清,应叙清。
我喜欢你。
我爱你。
谢时客笑起来,闭上眼,又睁开,却已不在原地。
视线变得清晰,他看见正午正艳的阳光,照着台上的少年。
少年眼底灼着光,炽烈张扬,像极了他们初见的模样。
其实从“初见”起,谢时客就知道这个少年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他没注意到自己以前,虽然靠在栏杆上的姿势吊儿郎当又不着调,可那股漫不经心中却透着厌弃,是对眼前金碧的不屑和嗤笑。
而当他看过来那一瞬,顷刻扬起的笑容,伪装起来的玩世不恭,故作纨绔的纸醉金迷,都抵不过他眼底火热锋芒——
他知道,这个少年野心不小。
他从前太少见这样火热又疯狂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想,少年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想“救”这济济一堂?
可他同样相信,如若救不了,这少年也许也不介意直接将造成这一切的人都杀掉。
温则以不是纯善之辈,谢时客一直都知道。可他从未动摇,这少年心里赤忱不假。
孤勇又决绝,向着他认定的方向,一条道,千山万水,任它风雨飘摇。
也许每个人都觉得,温则以是为了他才走到绝境。
只有他知道,温则以站在那里,从不是为了救他而已。
温则以是为了救台下城外,所有站在这片土地之上的、每一道愚昧麻木的目光。是他自己权衡好了利弊,看准了时机,要凭一己之力,要凭血肉之躯,以最震撼人心的方式,把天撕开一道罅隙。
他成功了。
本就名气不小的他,在这场造势极大的公开演讲上彻底声名大噪。他让学生上街游行,围住安和理事院要讨个“道义”,投身黎明要讨复兴的热血青年更是数也数不清……此后满城报纸纷飞,长街小巷无不书写他的传奇。
或许……偶然还有几张风流轶闻,写着他与他的名姓。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温则以站在台上,而他在台下,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少年明媚张扬,桀骜难驯,正午最烈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像是永不会有阴霾的草场。
可他看见从温则以眼角滑下来的光,看见他强勾着微笑,干裂的唇上下轻碰,说的是……
——别看我,先生。别看。
求你。
谢时客一惊,下意识翻身坐起,止不住地大喘气。
所幸这是梦而已。
……可怜不是梦而已。
汗水打湿了散乱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他脸颊,他平复了许久,脑海里不断将方才的画面放映。
他深感无力。
第几次了?
他不知道,这半个月以来,他只要合上眼,就是故人身影。
他发着抖摸去厅堂,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弯腰再起身才发现窗边站着一个人影。
是顾离。
顾离背对着月亮,静静地看着他,无声无息。
两相对望,静默不语。
良久,顾离开口提醒:“袖子湿了。”
谢时客愣了愣,一摸才发现,宽宽的袖摆确实已经湿了彻底。
他呼了口气,笑起来带着歉意,“……可能还不太习惯。”
“不习惯为什么还要逼自己?”顾离问。
谢时客低头重新为自己斟满了茶水,没有回应。
顾离却突然道:“没关系的叙清。”
“这里没有人需要你强硬,难受为什么不发泄情绪?”
“……”
谢时客的手抖了一抖,差点又泼一地。
他大发慈悲,决定饶这茶杯一命,将它放回了原地。
“不是不想,”谢时客的声音除了有些疲惫之外,再听不出一点怪异,“我哭不出来。”
“这机会来之不易。”他望着明月,轻声叹息,“和东瀛的恶战即将来临,他鼓舞了士气,给我们创造了契机,实在不宜自暴自弃,在这儿坐失时机。”
顾离点点头,没再劝一句。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张纸。
他晃了晃,递向谢时客,道:“则以留给你的。”
谢时客顿了顿,沉默着接过,脚步虚浮地回了房里。
“……”
不知道那张纸上写了什么,第二天顾离再见到谢时客时,他似乎有些恍惚,但没再穿昨天夜里那件和温则以相似的广袖长袍。
紧接着,一份以“司南”为署名的文章,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炸成一个蘑菇云。
「立于此间,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
有。
平生三罪。
一罪生于今之华夏。乱世皆小人,坊间多庸俗。
二罪寄情今之华夏。执着寻天光于黎明前,执意救万民于水深火热。螳臂当车,杯水车薪,死不悔改。
三罪忠于今之华夏。此身生于华夏,死为华夏。于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纵千万人吾往矣。
至此三罪已陈。吾生多憾,最憾未能燃起天光,望不尽黎明。诸位前辈,则以此生人事已尽,虽收效甚微,但不悔。
惟愿诸位敛吾尸骨,收吾遗志,唤华夏魂,复华夏兴,于乱世开太平,守万世无忧无虞。
复兴非空梦,盛世亦可期。则以无能,但求诸位,哪怕英雄末路,也绝不束手就擒,将万万人出生入死守下的河山、拱手相让。
言不尽意。此征程漫长艰苦,万望诸位,莫忘先人来时路。」
……
又是几日,万众瞩目之下,华夏和东瀛开战了。
炮火从北上燃起,一路烧过中原,向江南卷去。谢时客接到消息丢下墨笔,拎起温则以的枪向他们辞行。
月下枫叶红,是只有他们三个的告别礼。
顾离和长谙亲手斟了酒,三杯来去,当是为谢时客践行。
临了,又是一杯撒向地里。
谢时客看着他们动作,无言红了眼眶,却还是未能哭出一句。
“则以的东西还留在这里。”他想了想,笑说,“我什么都不拿走,等以后哪天路过,说不定还能来坐坐。”
“嗯。”顾离说,“不过我们过几日也要走了,你来时可能得自己扫地。”
“没关系。”
谢时客没问他们要去哪里,仿佛往后各奔东西,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珍重,珍重,再珍重。”
杯中酒尽,便算是为这乱世里偷来的悠然宁静,落下最后的谢幕语。
此后战火纷飞,一切光怪陆离都被记忆按下了快进。
在谢时客看不见的地方,三个人看着他一路颠沛流离。
这可能算不上什么重要剧情,于是眼前梦境闪烁不停。有时他们上一秒还在农民家里,下一秒就随着谢时客进了山里打游击。
谢时客的枪法越来越准了。
但也逐渐的,像极了某个人的身影。
其实温则以并不怎么在他们面前表演枪技,仅有那么几次,都尽数被谢时客记于心底。
刚开始的时候画面不稳定,顾离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还是后来某一战在夜里,什么都朦朦胧胧看不明晰的时候,长谙突然来了一句:
“你有没有觉得,叙清每次开枪的那一瞬间,都特别像则以?”
顾离才恍然发觉,在不知不觉中,五年已经过去。
再到后来某一天,他们才终于发现一直跟在谢时客身边的“第三个人”——温则以。
小少爷和离开那年一模一样,长发及腰,红色的长袍逶迤。他呆愣愣地站在谢时客身边,反复伸手,又从谢时客身上穿透过去。
在看到这个场面时,长谙疑惑地“嗯?”了一声,回过头却见顾离捂着脑袋,似乎有点头疼的样子。
他没出声,静静看着顾离,等他的消息。
直到顾离有点怔愣地呆在原地,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的眼睛——
“坏了,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温则以,是当年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已亡之灵强留于世,不入黄泉,最是执念横生之际。所以说,这场梦境的梦主该是则以了?”
“不,不一定。”顾离说,“当年则以也跟了他许久,如若要成梦,早该成了,我不可能放任着不管。”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当年试着和则以交流过,但很遗憾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去。而且他告诉我,他只能在叙清身边飘荡,不能远离。”
“再后来的事情……”他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还是摇头歉道:“我只能模糊回忆到叙清临死之前,那时尚且一切正常。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实在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长谙几乎打断他说,“想不起来,那就别再去想。”
想不起来的,我们就不要去想了。
让他们都随风去吧。我只要你在这里。
顾离笑了笑,随意道:“你就这么随便我吗?把你也忘了呢?”
长谙斩钉截铁:“那就忘了。”
顾离一愣,正想说什么,就听他抢道:“我总有办法让你记起来,就算真的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他狡黠一笑,“只要你我还存在于这个世上,我总有办法让你重新爱上我。”
顾离又是一愣,反应过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拍了拍长谙,好笑道:“从前没发觉,你竟对自己有如此信心。”
长谙谦虚道:“谁教的像谁。”
“?”
似乎被骂了,不确定,再听听。
“我可没在骂你啊。”长谙淡笑道,“我夸你呢。阿、离、哥、哥。”
“……”
顾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长庭语!”
“诶。”长谙笑眼弯弯,“我在。”
却听顾离道出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再喊一遍。”
长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