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萧昭玉。”最后,他以两个人名作结。
“九公主和武宁王?”
“嗯。”
说来也算他们运气不好。盛王跑的时候只带上了刚满周岁的小儿子萧凌和夏邑王萧准,其余人一个没带,还是萧准多了个心眼,让近侍护送自己和萧凌的生母离宫,才没让她们被落下。
形势紧急如此,自然没人顾得上萧凉等人。
澹台烬其实也没想过特意来堵他们。他追着盛王那一拨人出城,将旧日恩怨解决完后率众折返,却正好与逃出城的两人狭路相逢——但凡早一步或晚一步都不会撞上,偏偏他们两个就是这么寸。
微生舒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么现在,你感觉到平静了吗?”
如果他问的是“有没有觉得高兴”之类,澹台烬很容易能给出回答。可是这个问题却让他踌躇。
“我不知道。”良久,他说。
他没有高兴,也没有觉得解气。那些人,曾让他不解,却不曾令他愤怒。没有愤怒,自然谈不上怨恨。
如今他算是懂得爱了吗?他又是否明白恨呢?如果他无爱也无恨,是否就能称得上平静?可他分明并不平静。
杀戮带给他什么?与过去的彻底切割?可是过去仍在那里。当他的剑锋划过萧凉脖颈的时候,当那些人头熊熊燃烧的时候,它们没有给他任何他喜欢的情感。比起看着鲜血涌流,他更喜欢看百姓们平静的生活,或是与身边的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必想。
种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就这样在沉思中静默。
微生舒没有打扰他。他们沿着长廊慢慢地走,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只不过,平时他们走过的是景都的大街小巷,听到的是扰扰红尘。而今他们走在这样一座寂静的宫阙,穿过的只有萧萧风声。
直到廿白羽追上来,才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来回报所有的事情都已处理完毕,也与后方赶来的大队景军作了交接。
“我知道了。准备回程吧。”
澹台烬把他打发走,在栏杆旁站定。从这里正可以俯瞰整个中庭,燃烧的火焰已经熄灭,又没有人声,连绵的宫阙看起来像一座巨大的陵寝。
“刚刚你看那两具尸体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他无意继续方才的话题,于是说起了另一件事。“还有,符玉是谁杀的?”
微生舒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是找到了她的尸体。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他思考片刻,缓缓道:“澹台明朗的尸体是被一种诡异的力量强行拼合的。那种力量,绝不是这里该有的东西。如果符玉是从雪山那边得到了这个复生亡灵的方法,我有理由怀疑她并没有死。”
“金蝉脱壳,混淆视听?”
“多半是这样。让我们以为她死了,就不会太过提防。”
澹台烬点点头,关注点自然而然地跑到了另一个地方:“……你说的那个‘方法’,你也会吗?”
“我可以用法术达到同样的效果,但我们的力量来源截然不同。”微生舒握住他的手,有些凉,他顺手捂了捂。“记不记得我说过的况后氏?”
“你那个小妹妹。”
“对。符玉得到的办法,只能来自况后氏。但那与其说是术法,其实更像诅咒。它来源于一个未知且不可名状的存在……”
微生舒视线放远,仿佛越过王宫与国都,遥遥望向不可见的雪山。“那是秩序的阴影,帷幕后的注视,一切定义与非定义的扭曲。况后氏曾因此获得强大的力量,却也因此走向灭亡。海月夭折后不久,他们的族地就被一场大火焚毁,这一族裔自此消失在世上。”
澹台烬不免疑惑:“你不曾预见过?”
微生舒说:“能让我看到的,自然也能让我看不到。”
说这句话时,眼前的人神色如常。可澹台烬莫名感觉,他的心里应该很难过。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下意识地,他想摸一下左眼,可手仍然被握着,他便忍住了没动。
这时,微生舒唤了他一声,他转头看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立在身边,月光却将人照得疏离。不过他一开口,仍是平常的温和语气。
他说:“阿烬,别太相信神灵的馈赠。”
澹台烬并不理解。原因很简单,他的前半生从没收到过什么“神灵的馈赠”。
他得到的、唯一与神相关的,就是冥夜留下的一截龙骨。但那能算“馈赠”吗?不能吧。
然而,就算不能理解,他还是记下了这句话。
“好。”
微生舒笑了笑,两人一同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长街无人,两侧城墙高大斑驳,隔几步矗立的灯台只有几盏还亮着一点明灭不定的微光。与几个时辰前相比,这里肉眼可见地凌乱而衰败了。
……
安顿好一切,大约四更时分,他们回到了景都。
这里的百姓仍沉浸在睡梦之中,无人知晓他们的君王刚刚去敌国国都打了个转儿,更无人知晓盛王已经重伤脱逃,狼狈不堪地带着残兵败将退向更南边的密林沼泽,将大片国土拱手相让。
可以想见,天亮之后,消息涌动起来,人们会经历怎样的山呼海啸。但这一夜还没有过完,所有的、即将爆炸的一切也只是在夜色中安静地酝酿。
抛下月影卫和禁军,澹台烬独自带微生舒去了景山。
说起来,当初他们还利用这里做了点文章。不过如今,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四无人声,只有树影虫鸣。
山脚下,供奉宗庙的棂星殿燃着幽幽的长明灯。认出来人,守卫不敢阻拦,恭敬放行,两人畅通无阻地走进殿内。
说是宫殿,这里更像一处巨大的地穴。穹顶很高,看不到尽头,一座座坟墓蔓延出去,空旷又幽冷,连烛火也染上冷色。层层叠叠的灵位仿佛在俯视着进入的人,又好像只是在凝望对面的陵寝。
没让外面的守卫帮忙,他们亲手将柔妃的尸骨安放回原本的棺椁之中。那里面铺着华美的锦缎,因为时间过久而变得暗淡。除此之外,还有几件小孩子的衣服,正是当初他们在魇妖梦境中所见,澹台无极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微生舒本想问要不要把这些衣服拿出来,但最终没有问出口。澹台烬却好似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道:“留给他们盼望的那个孩子吧。”
他是不被期待而出生的。这衣服原本也不是为他而做,没必要借此缅怀什么。
最后看了一眼那洁白而冰冷的骸骨,他亲手合上棺盖,将被盗掘的陵墓恢复原样。
走出陵寝群,澹台烬顺路来到了那些灵位前面。“澹台无极”四个金字端肃暗沉,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盯了一会儿,说:“名为父子,实为仇雠,听上去也挺好笑的。如果他还活着,我真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
没错。他想,父子之情,他从没有过,也不需要。至少,他看着眼前的牌位,心中没有任何感觉。
可他也只说澹台无极。
微生舒注意到,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起柔妃。哪怕他刚刚千里奔袭抢回了生母的遗骨,又亲手将她重新敛葬,他也没有说起一个字。
但这不代表不在意。事实上,恰恰相反——
“那么,你的母亲呢?你想对她说点什么吗?”他轻声问。
澹台烬终于肯看一看柔妃的灵位。片刻之后,他垂下眼睛。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棂星殿。我想去那儿见她,却没想到,短短半个时辰的路,我走了二十年。母子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她是因我而死的。是我杀了她。……我们是母子吗?世间……怎么会有母子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伤心,只是迷惑。微生舒却因他的迷惑而伤感。
“我不能劝你说,把这些当做没有发生。”
他也无法代替柔妃说原谅:母亲并不是理所当然要替孩子去死的。牺牲可以称为伟大,保全自己却也是人之常情。斯人已逝,在死去的那一刻,她究竟想了什么,无人能够揣知。
但澹台烬有错吗?他只是被人的欲望奉上祭坛的祭品。血腥的契约成立的那一刻,人们就该想到反噬的后果。可惜啊,反噬没有落在最初那些人的身上。整件事变成了一个混乱的绳结,打结的存在完美隐身,绳结里的全是受害者。
“……手给我。”
澹台烬茫然将手伸过去,“怎么?”
“在我的故乡有一个说法,逝去的人会化为高山流水、明月清风。”微生舒将他的手掌摊开,“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就不会彻底离开。你们固然无法相见,或许风会给你一个答案。”
澹台烬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手上确实溜过一缕微风。轻轻地、温柔地,像爱怜的抚摸。
——可风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澹台烬一笑。他当然知道那并不是所谓魂魄。明月清风之语,不过是凡人的自我安慰。然而换个角度想一想,这种安慰本身足以让人感到温暖。于是他也握住了微生舒的手。
“你经常这么哄别人吗?”
“你是第一个。”微生舒专注地看他,“只有你让我觉得亏欠……我一直认为,这世间没有什么爱是无法弥补的,真正无法弥补的是时间。我遇到你,实在太晚,我没有办法弥补你过去的时间。”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也一样。如果我早一点见到你,你会不会再开心一点?”
微生舒一愣,而后长长地叹息。
修为也好、家世也好,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多么令人艳羡。
只有澹台烬会说他不开心。而他也真的,从未在过去中欣悦——
世事罗网,红尘凄凉。命运冷酷,大道沧桑。他反叛、他高呼,无人听闻;他挣扎、他踯躅,无人得见。
“……会的。”
许久,他压下翻涌的情绪,轻声道:“但是没关系。我们相遇了,这已经是我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澹台烬说:“那么,用二十年等你出现,我也觉得很划算。”
微生舒捏他的手。
“划算什么。你要是去做买卖,一定赔本。”时间可以过去,痛苦又如何一笔勾销。“要好好爱自己啊,我的陛下。”
澹台烬不解:“我已经坐上人间最高的位置,屠灭了曾经的仇人,即将一统河山;我会做一个好君主,护佑一方平安;千百年后,史书会留下我的名字,人们会记得我的存在——我还不够爱自己吗?”
微生舒摇头,“不够。你要知道,并不是做大事,才叫爱自己。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闲暇时想做什么?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快乐?——七情六欲,诸事繁杂,等你分清哪些是你真正想要的,哪些是别人期望你做到的,再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
景王宫。
黎苏苏小心地端着汤盅走在路上。
唔,好香。汤盅上飘起热腾腾的白雾,她猛地一吸,心中暗赞自己的好手艺。
怀揣一往无前的信心,她走到殿门前,抬头一瞧,里面竟然黑着,好似没有人——奇怪,往常这个点儿,应该是有人在的呀?
她四处扭头,准备找个人问一下。这时,她看到一队人影从不远处走过,而且前面那个人还很眼熟——
等一下?!
能不眼熟吗那是叶家大姐啊!
黎苏苏十分惊奇,端着汤追过去,“大姐姐?”
事情至此开始变得玄幻起来了。
月影卫贴心地给她们留出了姐妹叙话的空间,从叶冰裳口中,黎苏苏得知了盛都已破、盛王宫着火、盛王南逃等一系列消息,成功让她从“十分惊奇”变为“大惊失色”——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煮了碗汤的功夫——她这碗汤是煮了一年吗?!
然而叶冰裳也不知道内情,对黎苏苏的惊诧爱莫能助。
她看了看二妹手上端的汤,想问什么,却被后者抢了先。
“嘉卉呢?”
黎苏苏想起那个熟悉的小侍女,左右瞅瞅没瞧见人,顺嘴问了一句。
“嘉卉……”叶冰裳怔了一会儿,忽地落下泪来。因为逃难和赶路的缘故,她鬓发散乱,脸上也沾了灰尘,可眼泪一落,所有的磋折都成了凄美的陪衬。
带着这样动人心弦的哀愁,她说:“嘉卉,在城破时遇害了。”
黎苏苏张了张嘴。
她想起与牧越瑶偷渡盛都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