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正在打造一个世界的毁灭用属于我们的反影与歪曲。”——博尔赫斯
雪,下得大极了,纷纷扬扬。灯光下的雪已失去了它原本的颜色,像燃烧殆尽的太阳洒下的余辉,又像极了被撕成一条又一条的月亮。
里德尔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雪滑进了她的脖颈,被体温融化,打湿了衣襟,和那条散发着奇异光彩的项链。它从未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暗淡无光,反倒因为伴着年岁的增长而愈发具有生命力,成为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还记得某次在麻瓜世界游荡时,这条项链被遗落在了小酒馆。她急得发狂,任凭查尔斯如何安抚,都无法平静,于是在深夜又匆匆地幻影移行,顺着自己白日里的轨迹寻找。
这便是它的特殊之处。在格林德沃和邓布利多立下牢不可破誓言之时,也将这条本属于魔法物品的项链变成了最普通的饰品,仅仅只是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在盲目迷恋里的信物。它无法被魔法追踪,也无法被召回。
待她在肮脏的小酒馆里发现时,一群酒鬼正围着圆桌七嘴八舌地讨论项链的价格。里德尔难以克制那一刻的愤怒,如同冬日里在木柴堆下升起的火星子,带着势必将周遭一切点燃的鲁莽,她甚至没有隐去自己的身形,便念了阿瓦达索命咒。
她近几年已经鲜少杀人了,因为杀人带不来任何东西,只会引起杀更多的人。
当然,该杀的,一个也不能落下。
为了革命而死亡的人,他们没有真正的死亡,而是以利益的形式存在于未来之中。里德尔不习惯称之为利益,这听起来很庸俗,她总是微笑着,轻轻地下了判论:“是历史。”
可现在,看着一群人,用沾着呕吐物和酒精的手,贪婪地摸着这条项链,她便止不住地浑身颤抖,想把所有的人都从世界上抹去。
醉汉倒下了,像露出线头的木偶,跌落在了散着酒瓶的地板上。项链从男人的手里滑落,清脆地与地面发生碰撞,但没有破碎。里德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地的狼藉,眼睛里的情绪很淡,很难让人揣摩出她内心的想法。
查尔斯带着寒冷的气息,匆忙闯入了这家酒馆,在看到女人时明显松了一口气,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没有施舍半分眼神给地上的人:“找到了吗?”
“查尔斯,你觉得它有存在的理由吗?”她的声音很轻柔,目光停留在项链上,但又似乎没有,仿佛透过这个饰品,在缅怀着过去的岁月。
查尔斯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这取决于你的看法。”
里德尔沉默了半晌,最终拂开了环住自己肩膀的手,弯腰将项链捡了起来。她极为认真地用手帕将它擦了一遍又一遍,带着神经质的较劲,头顶的吊灯垂下了昏暗的光。查尔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并没有出言催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方歇斯底里的沉默。
“走吧。”手帕在她的指尖化成了灰烬,里德尔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像得到了一把糖果的孩童。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取下项链。
热闹的街道上站着发传单的人。他们裹着厚厚的大衣,眼睫毛上都落着一层雪,仍不断地将传单递给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见她好奇地打量,有一位女子将传单递给了她。
发传单的女子身形高挑,消瘦却带着和其他人不同的气质,是人群里绝不会被混淆的那一类人。更让里德尔感兴趣的是,她身上充沛的魔力。
“女士,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这个,”女子伸出手指点了点传单上的字,“这个世界需要改变,而改变的权力,在我们手里。”
“怎么改变?”里德尔饶有兴致地问道。
“革命。”
“是革命,还是造反?”
女子愣了一瞬,又恢复了坚定而从容的神情:“请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有的,”里德尔扫了一眼传单,似乎被上面的内容逗笑,禁不住放缓了语气,将那张传单折成了一朵花的形状,放进了女子的大衣口袋中,用手指点了点,“很好的哲学家思想,那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样一句话:革命是将其思想注入了历史经验中,而造反仅仅是由个体经验导往思想运动。”
“你知道的很多,了解也很深刻。”女子的神情带上了一丝佩服。她垂眼想了想,微皱着眉头,却仍带着安宁的气息。
里德尔见过无数的美人,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女子的美是独一无二的,并不咄咄逼人地瞬间吸引他人的目光,却如同一幅油画般静静地立在那里。当她抬眼时,似乎是圣母玛利亚在接受上帝的旨意。
这真是一个恶俗的比喻。
“知道的永远不会嫌多,”里德尔被自己的想法取悦了,笑着耸了耸肩,“革命之后,你们又打算干什么?”
“建立一个新的政府,人的命运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政府。”女子的眼睛很亮。
“然后又被新的政府翻倒,环转运行?”里德尔平静地接过了对方的话头。她的语气并不强势,甚至轻得像天空里落下的一片雪花,却让人觉得,像直捅入心口的那一把刀。
“这是历史,”女子解释道,并没有因为对方而生出退缩之意,坚定,一字一顿地说,“人类自身就是在不断地循环里发展起来的。”
“你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吧?”
“不是,我是近两年才搬到这里的。”她因为对方突然岔开话题而愣了愣。
“那,为什么会想到搬到这里来?”
“因为爱上一个男人,私奔了。”旁边她的伙伴打趣道。
女子笑了笑,没有因为他人调侃的话而不高兴,“我不为一个男人私奔,我为自己私奔。”
里德尔伸手将塞入女子上衣口袋的传单拿了出来,轻轻地展平,放入了自己的口袋里,“你的想法很好,但是,人类会什么不走出这个循环,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再见了,安多米达。”
她的身影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之中。
伦敦的冬日走得极晚,带着对世间无限的留恋,在一个沉默的夜晚。当里德尔一觉醒来之后,透过窗户向外张望,才发现积雪已经融化。白杨树正在沉睡,瘦弱地立着,几乎就要消亡在天际的晨光里。
她欣赏了一会儿晨时的景色,直到双面镜剧烈地震动起来,她才收回了视线。
“查尔斯,”她轻声唤道,口气里夹杂着被打搅的不悦,“我不知道,竟然有事情,能让你一大清早便如此匆忙地找我。”
镜子里的男人,仍是二十岁的容貌,似乎是一整晚未合眼,血丝从眼底蔓延,下巴处冒出了青色的胡须,看上去些许憔悴,但也丝毫不影响他那令人看一眼就无法忘记的魅力。
查尔斯抬了抬眼皮,露出眼白和瞳仁,手指交叠着放在桌上。里德尔几乎在一瞬间便发现了对方不同于平日的亢奋,还有隐隐的挑衅。
“汤姆,你说,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呢?”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在念到对方名字时奇异地停顿了片刻,舔了舔上嘴唇,又继续说道。
“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思考了一夜,但想不出任何答案。”
里德尔升起了些许兴味,被打搅的不悦一扫而空。这个问题,在很多年前,追随者和反抗者都同样问过。她那时只是微笑着,干脆地结束了那几人的性命。还有一次,她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几乎不能称之为答案的回答,“为了我的自尊。”但随着她的得势,人们渐渐忘记了如何询问这个问题,他们的屈服,是从思想上开始的。
“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要问我这个问题?”她歪了歪脑袋,伸手将窗帘拉上。太阳正渐渐地从天际升起,光线,经过窗户和水洼的反射,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因为我在回忆第一次见你的场景。”
“你是决定背叛我了吗?”里德尔不由地微笑道,无比真诚,在看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赞赏时笑得更加开心了,“查尔斯,我等这一日已经等待很久了。”
查尔斯耸了耸肩膀,没有合拢的衣裳下,隐约可见胸口几道狰狞的伤口。这是对方在三十年前的一次打斗里留下的,他为了留作纪念,便施了魔法,防止他愈合。他最爱的,便是在温存时,对方落在他伤口上的吻,并不温柔,反而无比粗鲁。“你知道的,汤姆,我拒绝承认一切的桎梏。现在这束缚是你,我便会毫不犹豫地挣脱。”
“我怎么就成为了桎梏?”
“因为你在破坏,在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噢,我亲爱的查尔斯,”里德尔哈哈大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和我第一次见面一样单纯,没有丝毫的长进。你要明白,我建立的是一切皆被允许的社会,无论是道德还是非道德。我并不厌恶人性的罪恶,也不拒绝它的向善。我反对的,仅仅是一样东西,那就是虚伪,虚伪的公平,虚伪的道德。我要把所有的罪恶和高尚一道,放在光明之下。”
“我不讲究逻辑,我仅仅是为了反抗你而反抗你,没有原因,仅仅是心血来潮,正如我当年心血来潮地背叛了格林德沃。”查尔斯也笑了。
他没有说其他的话解释,他相信自己和对方的默契。
里德尔按下了双面镜,将它随意地扔出了窗外。“砰”的一声,便化成了无数片雪花,成为了终于离去的冬日里最后一场雪。
她的手指抵住嘴唇,来掩盖唇边的那一抹笑容。
“真好。”她轻轻地呢喃道。
穿过庭院时,有一道人影孤零零地立着。里德尔侧头多看了一眼,发现是格兰芬多的莱姆斯卢平。他正弯腰,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刚出生的小鸟,放在了树杈的鸟窝里。或许是前不久刚结束月圆的缘故,他看起来十分消瘦,空荡荡的巫师袍如同一张疲倦的皮挂在了他的骨架上。
“里德尔教授!”卢平一转身,便看见趴在窗台上撑着脑袋的老师,不免发出一声惊呼,又连忙低下头问好道,“日安,教授。”
他知道西里斯的那点心思,也清楚对方在巫师界的地位,在为友人担心的同时,也因为她不符合常规的教学手段而升起敬佩和隐隐的害怕。对方从不教导他们应该如何去做,也不像其他教授那般,死板地守着自己的东西。她很包容,也很博学,课堂上任何古怪的问题都不会令她有任何的迟疑。在第一堂课上,她便告诉了他们,“什么都可以尝试,只要你有能力承受它的后果。”
“早上好,”里德尔点了点头,支起身子,向前走了几步,同样站在了积雪融化,正滴答淌水的树下,“你的身体,还好吗?”
“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你应该少服用一些药剂,”她建议道,看着少年陡然一变的神情,不由觉得几分好笑,“与其压抑,还不如释放,毕竟不是谁都拥有狼人的力量。”
“这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正如咬我的那个狼人,他给我带来了麻烦。”卢平摇了摇脑袋,声音坚定却又无比温和。
“你怎么什么时候都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因为有人也会先考虑我,”他的唇边带了一点笑,侧脸隐没于阳光里,少了几分病感,多了一分健康,“例如邓布利多教授,他破例让我入学,还有我的同伴们。”
“阿不斯,”里德尔拖长了声音,“他是一个好人。”
树上的小鸟又一次落下来。
卢平正要弯腰捡起,却被她阻止了:“让它自己为自己负责。”
“我想不明白,”卢平鼓起勇气问道,这不是他应该询问的东西,但在这一刻,这只摔下的小鸟却给了他莫名的勇气,“您很尊重邓布利多教授,为什么还要反对他呢?”
“因为他的世界容不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