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的喧嚣还在继续，月色隐入厚重的云雾之中。

山里的夜越深温度越低，风中夹杂一丝冰凉。

尹芮打了个寒颤。

江麟敏锐的察觉到了，抬头看了看星光隐匿的夜空，伸手接住一滴水丝，怕不是要下雨。

出发前查过天气，白天晴，晚上多云。不过天气预报本就多变，何况在山上，风云难测。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问。

本来是回露营地，尹芮接了个电话忽然就换了方向，闷头绕着观众席外围，眼瞅着是往舞台底下去。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尹芮只顾想自己的事情，差点给忘了后面还跟着一人呢。

“我陪你一起。”江麟践行着陪伴承诺。

“不用。”

江麟也没强调，只是无声的跟着走。

舞台底下的一处黑布帘忽然掀开，露出半截金属围栏门，里面有个微胖的年轻女孩看到他俩后拿着手机比对照片。

“是尹芮吗？”光线不是特别好，女孩几番比对后询问。

“我是。”尹芮说。

女孩再次打量两人，打开围栏的活扣，放他们进来：“小文姐让我来接你，进来吧，跟我走。”

尹芮望了江麟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强硬赶人。

女孩在前面带路，嘴上也没闲着：“你们是左佟的粉丝？左佟可真是厉害啊，连粉丝质量都这么高。”

张小文应该是提前交代过，但她肯定不能给旁人说其它，只能以粉丝想见偶像的名义带人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都没接话。

左弯右拐，女孩把他俩带进后台临时搭建出来的一个空房间，拉上门离开了。

看起来像是化妆间，有镜子和化妆台，还有几张简易的折叠椅。

手机信息进来，是张小文。

【小芮，进来了吧？你再等一小会儿，我这边处理点事，马上就好】

尹芮回了一个“嗯”，摁熄了屏。

刚走过来的这短短一路，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内里五味杂陈。

终于要见到她了吗？

上一次见何霏是什么时候？

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最后一次跟何霏通电话，是她问关于尹智祥的事。

大概是得知了尹智祥病逝的消息——毕竟他是圈里知名画家，私生活流言蜚语不少，作品的成就也不低，他的去世也算是个大新闻。

在媒体的报道里，尹智祥这一生情人众多，却无子嗣。而实际上，尹智祥患病之后向何霏打听过尹芮。

“他找过你了？”何霏在电话里问。

“是。”

“说什么了吗？”

“给我留了一笔钱。”尹芮没所谓隐瞒。

“没说其它？”

当然有。

说他不是不想负责，是这一生根本就没有要孩子的念头，他是被设计。

说他不是绝情不管孩子，是一开始就谈好条件，不介入孩子的生活，他信守承诺。

说他的父母在海外，如果将来尹芮出国有需要，可以找他们帮忙。

尹芮没说这些，只说留给他的钱暂时是律师代管，成年之后才继承给他。

何霏也没再问其它，也说自己忙，让尹芮专心念书便好，有事就找张小文，那是她信得过的助理。

之后不久，左佟出道大火，何霏更是连信息也不怎么回了。

再后来，尹芮高考毕业，拿到了南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化妆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身形高挑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跟之前在网上搜到的图片不太一样，她剪了齐耳短发。修身的黑色针织衫搭配黑色直筒裤，勾勒出匀称的腰身。面色有些疲惫，透过金丝眼镜片看人的眼神却依旧精明又严厉。

何霏进来后看到两人，各自扫了几眼，视线落回尹芮身上。

尹芮眼见的比何霏高出一个头，离得近了得微微仰头。

“多高了？”问得不咸不淡。

“180。”回答清清冷冷。

何霏朝尹芮走近了几步，却未停留，径直从人身侧走过，远离了些，到化妆台前背靠着镜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保持着掌控者的姿态。

“小文转你的钱为什么不收？是因为拿到遗产支配权了？拿了他的钱，就不要我的了，是吗？”

万没料到是这样的开场白，尹芮花了几秒才想起来，还没回话，何霏又说：“所以你想见我是什么事？”

想见见自己的母亲，能有什么事。

尹芮一腔期待瞬时就空了半截。

“那个……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一下。”江麟忽然出声。

虽然还没搞清状况，但何霏两句话往耳朵里一钻，显然他在这里是不合适的。可这两人也没请他出去避一避的意思，似乎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怕听见不该听的东西，江麟主动申请回避。

“我只是和同学来看音乐节演出。”尹芮回答的是何霏。

“是吗？”何霏审视着他，“你不是不喜欢音乐？”

片刻沉默。

何霏看着他点了点头：“行。”停顿几秒，“大学不错，专业你自己选的，你已经成年，我的责任也尽到了，有什么需要联系小文就好。”

尹芮垂在身侧的双手蜷了蜷又放下。

没等到回答，也无需等到回答，何霏直起身：“那就这样。”

干脆利落再次擦身而过，如同裹挟进门的风，在屋里打了个旋又不落痕迹的离开了。

舞台的演出还在继续，隔着层层挡板沉闷地传了进来，偶有重低音的震颤，带起门板轻微的回响。

尹芮依然站着，微微低头看着地面，或许什么也没看。他头发垂散在额间，遮住了眼睛。

江麟的呼吸放得很轻，怕惊扰到人。

尹芮没动，他也不动，只静静地陪着，耐心地等对方调整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尹芮才抬头，闷声道：“回去了。”

终于得了指令，江麟长腿一迈赶在前头去拉门，门一开，闯进来个“熟人”。

不得不说，左佟真人看起来，比隔着屏幕看，更多三分像尹芮。

“喂——”左佟根本没看江麟，直接跟后面的人打招呼。

“尹芮是吧？我是左佟。”他绕过江麟走到尹芮跟前伸出手。

虽然在网络上见过无数次，也从旁人的嘴里听到过关于他的讨论，连张小文时不时也会提到，但这却是尹芮第一次和左佟面对面。

左佟精致的妆容上挂着友善的笑，手依然伸着，如果不是起挑的眉毛泄露了他的挑衅与戏谑，尹芮或许会考虑客套的礼貌回应一下。

“走了。”尹芮无视那只手，催促江麟快步走在了前头。

江麟朝左佟点了一下头，紧跟上去。

“喂，不是说是粉丝吗，签名合照不要？”没走出几步，左佟在后面朝他们喊。

没人回头。

“亲儿子又怎么样，你对她来说毫无用处。”还是左佟的声音。

依然没人回头，江麟却发现尹芮微不可察的顿了一顿。

左佟甩了甩手腕：“她的荣耀是我，而你，是永远抹不去的黑料。”

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左佟得逞，歪头一笑：“别费心讨好了，没用的。”

“讨好？”尹芮也似在笑，双肩轻轻抖了一下，“是，为了讨好，所以才照着黑料的模样整容吗？”

“你说什么？”得意的声音变了调。

尹芮转过身，直视着对方，毫不示弱直戳痛处：“照着我的样子整出来的脸，也只是永远的替代品。”

“你乱讲什么，谁整容，我是纯天然，造谣我可以告你的。”

“告，我奉陪。”光脚不怕穿鞋，何况心虚的人不是自己。

“你找事是不是？”左佟眼见着变了脸色，冲上来抬手就想揪尹芮的衣服。

江麟一侧身，挡在了人前。

左佟像才看见江麟这人，顿时把气往他身上撒，扬着下巴气焰不减：“你谁，滚开！”

尹芮继续嘴不饶人：“念过书吗，没念过的话回去查查字典‘鸠占鹊巢’什么意思。”

左佟被江麟挡住，只能伸直了手臂指着尹芮：“有种跟我去她面前说，看看她站哪边，弃儿。”

最后这个词轰然砸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霎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那两个字在反复回荡，回音在脑子里层层重叠，占据了理智。

尹芮有那么片刻的大脑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江麟拦腰搂着，连拖带拽的到了外面。

扑面而来是湿冷的空气，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落了下来，又急又密的下落在草地，哗哗啦啦嘈杂得不行。

音乐未停下，演出在继续，大家在雨中等待。

等待什么呢？啊，压轴的明星还未登场。

雨不要命似地下，整个草场变成了水帘洞。

两人贴在舞台下一侧的角落，走不了退不得。

“在这里等我。”江麟拍拍他的肩，钻进了雨幕。

大雨吞噬了他的背影，尹芮想起来了，他刚刚动手差点儿打了左佟。拳头都已经挥了出去，却砸在了江麟的身上。

江麟说别闹。

他闹了吗？左佟不该揍吗？

江麟为什么要拦自己，不是说会一直陪伴的么，连他也站在左佟那边吗？

弃儿……

左佟说得……没错。

冷风卷着水汽，在头发挂起一层白雾。睫毛上凝出了粒粒小水珠，微微一颤，不堪重负的滴下，顺着眼角滑落。

尹芮一脚踏进了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