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
陆翊钧来回踱步,抚摸着妻子曾用过的茶盏、方桌、坐榻……上面已经蒙了一层细尘,他都用绢帕仔细地擦净。屋中的陈设还和他们出发北上永行关的前夜一样,还残留着一点寒雪香的余味。
妻子不爱打扮,在这没留下金银首饰,哪怕一根发簪来供他纾解思念。他心乱如麻,好像有蚂蚁在骨头上爬,这些天怀狐杳无音信,他是那样强大的神,难道会出什么意外吗,还是几天里他心意改变,不再喜欢自己,弃自己而去?
陆翊钧惊觉自己怎会有这种想法,自嘲地摇了摇头,理智告诉他,他和怀狐的感情绝无裂隙,可此时他还是慌了。
傍晚,他终于等来了自己要见的人。
一骑率先至城下,马上人身着蓝盔,手持狼牙刀。身后随着巫族部落的精兵。
“殿下别来无恙,这城,臣能进吗?”曹宛章横刀立马,向城墙垛口后的人问道。
“叫什么?”陆翊钧和那人玩笑。
“陆国北方镇边大将军,正二品定方侯曹宛章。”
“什么狗屁大将军,不认识。”
“啧,你心眼也太小,这还记着。”曹宛章知道他在模仿自己,嘴上嗔怪,心里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一别数日,再看到那张脸,当初的误解、轻视早已不复存在。
他很想碰碰陆翊钧的肩膀,和他好好喝几坛城中埋着的陈酒,把那些因为疲于奔命,而不得不暂时抛在脑后的酸楚全都一吐为快。
不过眺着城下延伸至远处的巫族军队,陆翊均对开门之事依旧不表态。
“这是你请来的妖族援军,他们救了我。”曹宛章先对陆翊均说,又回头向巫族的首领胡羊,“恭王胆小,你们这么多人,吓到他了。”
“那我只带二十人进城就是了。”额角有山羊印记的男人随和地笑道,随即挥手让大军原地待命,只带二十近卫随曹宛章一同入城。
往日重兵驻扎的地方,如今已成了一座没有人气儿的空城。
百里奉命在灶房置办了些简单的酒菜。留守的两千军士撤离时,把城里能吃的东西,哪怕皮带都卷挟一空。只能挖些草根,拌成了小菜。
屋子里三个男人,加上他自己,按理说都是过过苦日子,习惯吃这种糠咽菜的。
四个人围坐在小桌旁,腹中饥饿,但看着盘子里葱绿的草根,各自提了筷子又放下,都有犹豫。
“磨磨叽叽。”曹宛章知道这仨人的小心思,夹了一大口,放入嘴中,面容顿时扭曲起来,每一口咀嚼都像用尽了全身的体力。
终于咕咚咽下,猛咳两声,神色又恢复自若,镇定对三人道:“好吃,你们吃。”
胡羊眨眼不动,陆翊均低头不语,过了会儿悠悠说:“厨子先尝尝。”
百里:“……”
百里尝罢,挤出微笑:“吃了这口菜,大家也算同甘共苦过的交情了。”
这话一下把胡羊和陆翊均架到了火上。吃,中了此“贼臣”的奸计,不吃,便不算“同甘共苦”。
曹宛章在一旁看笑话。
“殿下,方才说先吃饭,但我还有一事悬在心上,实在难挨。”胡羊忽然跪地,双手举过额头,向陆翊均呈上封垣剑,
“见此剑,如见怀狐大人。这剑本该给您的旧臣刘虎与王文昭等人。然四妖失踪,几位大人已被乱妖杀害,胡羊率领巫族军队在北地平定妖族叛乱,路遇鼠妖传信,了解内情后便先来救援殿下。”
陆翊均面色铁青,眼神凌厉起来,百里以为他要问怀狐的去向,那人却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四妖已经死了,妖族内部动荡是意料之内。大人打算如何平乱,已经有谋划了吧?”
胡羊很是诧异,震惊于陆翊均的胆略和直接,面露喜色:“仙门比武大会在即,不日我将率人前往太行山,商议与仙门联手,得天庭支持,灭妖。”
“不是平乱,而是‘灭妖’吗?”陆翊均意味不明地笑。
胡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擦汗:“妖中作乱者,也是背叛怀狐大人,当尽除之罚之,以儆效尤。”
陆翊均不说话,使眼色看向另外两人。
“将军可要随我去再找坛好酒?”百里问曹宛章。
“困了。带我去洗澡。”那人起身,一只胳膊架上百里的肩膀出门去了。
待人走远后。
“你想让我说服我妻子,支持你取代四妖之位。那你能给我什么?”陆翊均依然直接,一针见血。
“他日我率巫族入太行山之时,自会言明,巫族和妖族唯一支持的皇子,只有殿下。”胡羊手点眉心,以此发誓。
陆翊均故意不提及自己已与妻子断了联系之事,胡羊知道怀狐大约身在何处,也知道陆翊均故意不提,也不点破。
二人可谓心照不宣。
对胡羊来说,他想取妖族而代之,于是出卖妖族,寻求仙人和天庭帮助。作为好处,以后的北地自然是将由仙人与巫族共治,而天庭也多收了北地的香火,各方分赃,皆大欢喜。
他需要的,是九尾狐所承认的一个正统合法的名分,以此来服众。怀狐当然不会同意这件事,但怀狐正在争夺储君之位,急需仙门支持的丈夫未必不会。
这就是他来找陆翊均的原因。
陆翊均不需要“说服”他的妻子,因为他的妻子根本不在,他说什么,什么就代表怀狐的态度,没人能去证实。
这点胡羊明白,陆翊均也明白。
只是胡羊没想到,陆翊均这么快就能明白。而且答应得如此爽快。
“殿下不再问问怀狐大人的意见?”胡羊还是试探问。
“你知道,见此剑,如见谁。”陆翊均拿起他呈上的宝剑,“起来吧。”
“多谢殿下。”胡羊起身,欣喜之下,端过一坛酒,仰头吞尽,“我会为您留下一百侍从和马匹干粮,愿殿下早日平安归朝。”
陆翊均轻抿了一口手中酒盏,保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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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离开前,胡羊在陆翊均耳边,说了个消息:“怀狐大人此时应当在天庭,太阳神到底是大人的亲生母亲,殿下不必担忧。以及太阳神身边的神使春盏,这个人,殿下要多多留意。”
“我知道了。”
胡羊离城时,有人在背后叫他留步。一回头见是恭王身边的随从,恭敬地转身而立,询问来者何意。
“大人是巫族人,我想向大人打听一件私事。”百里说。
“你说。”胡羊答。
“大人可知巫族百里氏的消息?如今的女神巫是谁?”
最后一任女神巫百里目,正是因自己被杀,不知面前这人打探消息是为何故,胡羊警惕起来,便打起马虎眼,将问题抛了回去:“您怎么问这个?可是恭王的意思?”
“并非殿下之意。我……我这人平日就爱收集些神妖仙怪的奇闻异事,据说巫族的女神巫很是神秘,颇有兴趣,便特意来打听一番。”百里与胡羊对视,双方心照不宣,都在扯谎。
“哈哈,关于女神巫之事的确是我族至高的秘密,不可轻泄于外人,还请您见谅了。”胡羊皮笑肉不笑道,用百里自己的话,把他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看着胡羊离开的背影,百里已有了大差不差的猜想——按蒙所说,百里氏在巫族应有着重要的地位,胡羊却对其相关之事缄口不言,连现任女神巫是何人都不肯透露,极有可能女神巫已经不在。再加上自己身为神巫后代,却被师傅在仙山捡到,与父母分离,便更印证了他关于百里家出了事端的猜想。
只是这种事端是什么,他一时所得到的信息极为有限,还不得而知,只能到太行山后,再伺机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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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心事重重地回灶房,预备着给还在饿肚子的陈保矩准备些晚饭时,碰巧无衣正半躺在院中树上休息。
“我答应了那个小鬼,会帮他找到你。”无衣从树上揪下一个酸果,故意丢到百里身上,被其反应灵巧接住了。
“第一,明镜不是小鬼,是月神。第二,你要同我一起先送恭王殿下平安回京,这是第一要紧事,明日便要启程。然后我自会去太行山找他,向他赔罪。”百里摩挲着那颗果子,尝试调动灵脉,用法力将果子捏成了一缕白烟。
无衣见了觉得有趣,又摘下几个,这次也用了法力,果子被以常人根本看不见的速度脱手弹出,然而却被百里一一接住。
百里显然也惊讶于自己奇异的能力,打通了灵脉的双眼,看得清在空中飞来的青果的每个细节,甚至觉得缓慢。
“能接住我丢的东西的人,倒还不多。”无衣玩味地说。他现在已知晓了百里和明镜间互有情愫的关系,但架不住对百里天然的好奇,这好奇不带什么别的感情,单纯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成熟男子对纯情后辈的恶趣味。
“你是异士?神和人的孩子吗?”百里问起那人的身世,“听那恶鬼说,你是火神的儿子?”
“你问题好多。”无衣不耐烦地抓抓后颈,酝酿了片刻,嗔怒的语气回答,“都说了我跟火神没关系,我只是公孙家的儿子,有母无父。”
“公孙家?”百里想到一人,“可是潇湘府管盐铁的公孙家?那你可认识公孙诏?”
“是我家。公孙诏是哪个小辈,他怎么了?”
“他大约是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