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
“医生,我儿子现在情况怎么样?他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昏迷了?”
郁云兰泣不成声地问道。
女人精心打理的发髻散落下几缕碎发,显得憔悴而脆弱,她凝视着浑身插满管子,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的郁周,嘶声哭喊道,“都是妈妈不好,周周,妈妈不应该去参加那个该死的订婚宴的,妈妈应该一直陪着你的,周周,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好不好…”
五分钟后,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长鸣。
“郁夫人,郁少他已经…”
主治医生停下抢救,摘下听诊器,叫来护士助理拉开扑在郁周身上的郁云兰,“请您节哀…”
心率归零,已经可以宣告死亡了。
然而,医生话还未说完,一旁的护士惊恐地指向心跳监护仪。
“室颤!他出现室颤了!”
原本平直的心电图诡异地跳动起来,血氧饱和度数值开始攀升。
医生瞳孔骤缩。
他从医二十年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迹,然而,病床上,郁周已经开始扩散的瞳孔正在收缩,单薄的胸膛亦也开始起伏。
“肾上腺素1mg静推!除颤仪200焦准备!”
“进行抢救!”
“一次抢救!二次抢救…”
“抢救成功!”
“郁周,郁周活过来了!”
……
疼。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压至粉碎,浑身都在疼。
喻舟舟翻动了下身体,却触摸到了身下柔滑的真丝床褥,他是在做梦吗?
可为什么,梦境的触感如此真实?
喻舟舟在黑暗中浮浮沉沉,耳畔传来遥远的钢琴声,鼻腔里也萦绕着馥郁的白檀香气,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记得自己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死在雪地里了,难道…难道这里是天堂?
“周周...”
谁在喊他?
喻舟舟皱了皱眉,费力地掀开眼皮。
他看到一个泪眼朦胧的陌生贵妇人正攥着他的手在哭,女人腕间的翡翠镯子硌得他有些疼,于是他下意识地想将手往回缩,可女人却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周周!你终于醒了!妈妈好担心你!”
这是怎么一回事?
面前的这个女人,为什么自称是他的妈妈,还哭得如此伤心?这般慈和关切的眼神明明他从没得到过,可此时此刻,看到女人为他哭泣,他却竟有种心里发苦的酸楚感。
喻舟舟茫然地将视线聚焦过去。
“妈…妈?”
“哎!”
郁云兰破涕为笑,颤手抚上喻舟舟的脸,“周周,还好你没有事!妈妈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逼你了,我们很快就回法国,你可以一辈子弹琴,一辈子做你喜欢的事,哪怕你不结婚,妈妈也要一直陪着你!”
喻舟舟垂下眼眸。
他明白,这不是他的妈妈。
记忆里,那双牵着他,将他推进福利院的手,是粗糙黑黄的,指甲缝里甚至还沾有面粉脏屑,和眼前这双戴着玉镯的纤手毫无相似之处。
无数个深夜,小小的孩童都会蜷缩在床角,抱着妈妈买给他的唯一一个生日礼物,那只小小的音乐盒,一遍一遍听着里面早已走调的音乐,一遍一遍呢喃着妈妈,直到天明。
从八岁,到二十三岁,喻舟舟再没有等到他的妈妈。
可现在却出现了这么一个女人,说是他的妈妈。
喻舟舟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直到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的手心。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不属于喻舟舟的黑痣。
“妈妈,我叫什么?”
喻舟舟突然抬起眼,声调发轻。
“你这孩子,是不是在医院睡太久睡糊涂啦,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啦?你叫郁周呀,这是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希望你能周览世界,一生周全。”
“郁周。”
喻舟舟轻念这两个字。
又觉察到了什么不对。
是了,他的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打通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痴傻愚笨,郁云兰说话时,他脑海里能立即浮现出相对应的词句。
喻舟舟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那里早就没有什么项圈了,他又向郁云兰要来镜子,看到镜子里那个同自己从前的相貌有九分相似,可眼神却更加阴郁深沉,分明不再痴傻的年轻人,喻舟舟猛然反应过来:
他不是没有死,而是重新活过来了。
活在了郁周的身体里。
*
郁家本宅坐落于宁市市郊,但由于一年前郁周回国后突发了心源性疾病,为方便及时送医,郁母在市中心另购置了一处三百平的平层居住。
大平层的装修以纯白色为主调,尽显奢美,客厅前,270度落地窗能够俯瞰到宁市CBD的一线街景。
餐厅的岛台上摆放着的蔬菜沙拉被精心摆放成垂莲的造型,鲜切的蓝莓果片点缀其中。
喻舟舟拖着脚步走过来,刀叉在指尖转了个圈,又恹恹放下。
“周周?怎么不吃呀?”
坐在一侧正在用餐的郁云兰,颇有些疑虑,“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希托亚这家主厨特调出来的油醋汁么?说浇在沙拉上最好吃了,妈妈为了庆祝你出院,特意请他回家做的。”
喻舟舟注意到台边放着烘焙用的奶油和果酱,他拿起来,挤了一点儿粘在蓝莓上,方才动口吃了下去。
“周周!你,你居然…”
郁云兰又是一阵惊呼,“妈妈记得你从十岁开始就不吃任何带有果酱奶油的食物了,说是热量太高,摄入过多会对大脑产生影响…周周,你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如果有,一定要告诉妈妈呀…”
郁云兰放下刀叉,忧心忡忡地望向他。
喻舟舟动作一顿。
甜腻的蓝莓果肉在喉间凝成酸涩难咽的硬块。
他的脑海中无数次地闪过前世充满油烟味的面店厨房,洗不完的脏污碗盘,以及舅舅挥舞过来的擀面杖,可这些身影又渐渐被郁云兰,他现在名义上的母亲所取代。
他不知道要如何扮演郁周。
但他更不忍心对郁云兰说出真相:自己根本就不是郁周,你的儿子已经死了。
他不想伤害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
“抱歉,妈妈,住院太久,现在就想吃点儿甜的东西。”
喻舟舟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以后不会再吃了…”
“吃!周周,你想吃就吃。”
郁云兰突然将整罐果酱推到喻舟舟面前,声音中混着哽咽,“妈妈答应过你,不会再逼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了,妈妈明天就请甜点师过来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我们周周活着就好…周周,你怎么哭了…”
“我没事,妈妈。”
喻舟舟使劲地揉了下眼眶,“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体会到,有妈妈疼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傻孩子…跟自己的妈妈说什么谢谢呢。”
郁云兰的指尖拂过喻舟舟发梢,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只是这场病,总让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门铃声打断了未尽的话语。
郁云兰不喜家里有外人,所以并未单独聘请佣人。
下午三点,正逢钟点阿姨打扫的时间,她迅速收敛情绪,恢复成那个优雅的女主人,交代注意事项,“嗯,露台的花都要浇水的…还有琴房里的施坦威钢琴,要特别保养,都积灰好久了,琴键要用羊绒布擦拭。对了周周…”
郁云兰转向喻舟舟,提醒他道。
“你的老师昆西先生昨晚又发邮件给我了,医生也说你的各项指标已经恢复正常,妈妈订了后天飞里昂的机票。你记得回房间去收拾一下东西,不用什么都带,那边都有的。”
喻舟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艾斯里昂的邀请函也放在了你书房里,如果你想继续留在法国,妈妈一定陪你…”
郁云兰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放缓,“周周,等钢琴擦拭干净后就去弹弹琴吧,住院这么多天,你一定很想它了。”
弹…弹琴?!
喻舟舟的血液仿佛凝固住。
要被拆穿了吗…
他不会弹琴的。
他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指节:这双属于郁周的手,修长纤细,骨节分明,是天生就该去演奏的手,可他只是个连看一眼钢琴,都要隔着橱窗偷偷张望的小傻子。
指尖绞进衣摆。
喻舟舟还记得,当年,他那只钢琴形状的音乐盒被秦正丰摔碎后,他曾经在街边的琴行看到了同样形状的乐器,那是他第一次从标签上认出钢琴两个字,从那天之后,每天放学他都会背着他的大书包,踮着脚尖看钢琴。
终于,在某天,他像是受到了某种牵引,没忍住走进琴行摸了摸钢琴,结果被店老板告诉了舅舅。
舅舅生怕他会弄坏人家的钢琴要赔钱,一边狠狠责打他一边嗤笑他,说他是傻子,怎么配弹钢琴?
从那之后,他对于钢琴,就有种本能的畏惧了。
喻舟舟在琴房面前止住了脚步。
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正透过纱帘,在那台被擦洗一新的钢琴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郁云兰先是自己试了下音,弹完一段序曲后,才满面笑容地冲喻舟舟招手。
“快,快过来,陪妈妈弹完。”
喻舟舟在琴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摇着头,唇瓣微抖。
“怎么了?这是德彪西的月光,你最喜欢的曲子呀。”
郁云兰流露出不解的样子。
喻舟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拆穿了。
就要拆穿了。
他硬着头皮坐到了琴凳上,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时,喻舟舟心里只剩这么一个念头:他马上就要拆穿了!
郁云兰会认出自己不是他的儿子,自己会再次被当成骗子赶出家门,会重新变成那个躺在雪地里等死,无人在意的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