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幻境时没有任何异常,就如同寻常走进了一扇门,隐隐的风声之后是一片漆黑的空白。
楼璆在脚踩到实地的第一时间确认岁徊还在自己身边,之后才放出精神力感知周围的环境。
几乎在精神力与空间接触的第一秒,楼璆就深深地皱起眉头。他的视野和感知都犹如探入泥泞,一片混沌。
照理说虫族在黑暗中一样能视物,但在这片空间,楼璆不仅视线受阻,精神力也无比滞涩,难以调动,更无法突破周身咫尺范围。
不对,他能,但……
楼璆脑海中飞速搜索蜉蝣族有关的信息,精神识海内翻涌的精神力突然一顿,核心处的印刻传递给他不安的情绪。
岁徊在害怕。
楼璆心也跟着揪了一下,立即低头将岁徊圈在自己身前,手搭在他的后腰,安抚他的情绪。
岁徊紧紧贴着楼璆的胸膛,回抱住楼璆以汲取安全感。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极度依赖精神力的人类来说,无法使用精神力就如同四肢健全的人突然失去手脚。
骤然生出的恐慌被无边际的黑暗放大,岁徊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楼璆……这是正常的吗?”
当然不是。
楼璆认出来这片空间里的“黑暗”是什么了。
虫族在黑暗中当然可以视物,但这片空间无处不在的,是在去地下拍卖场的路上,那辆运输车里,被注射给拍品的黑色不明物质。
楼璆将自己的判断一五一十告诉了岁徊,然后轻声告诉他:“我需要留下,这里有我的子民。”
星游会的邀请函发出了一百万张,也就是说,除却少部分收到邀请函却未能前来的,这片沦陷的空间,有近一百万他的子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即将沦为污染的牺牲品。
楼璆受亿万虫民供奉与信仰,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子民独善其身。
但他的私心,希望岁徊可以远离危险。
“如果强行撕开幻境会如何?”岁徊紧攥着楼璆的手,飞快镇定下来,根据楼璆所说思索对策。
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要和楼璆分开。
楼璆揉了揉岁徊的后脑勺,压下自己的情绪:“可以,但不能。蜉蝣族的【幻境】是他们精神识海的外扩,利用想象构造场景,撕裂空间等于毁掉他们的识海。”
“……小游……”岁徊开始努力回忆游酽浓的天赋施展的时候自己有没有手痒上去戳几个洞。
“他的天赋是【拟态】,是想象的外放,不是识海外扩的【幻境】,”楼璆在岁徊的欲言又止中神奇地连接上他的脑回路,“但不能直接撕开幻境空间的原因不仅是这个。”
“【幻境】一切皆为虚假,自然不具备什么攻击力,顶多像染上网瘾那样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而正常情况下想要走出,只要在境内找到【核心】就会自动破除。而一旦有人想强行摧毁【幻境】,蜉蝣死亡,【幻境】会立即落地生根,会变成虚实交错的【绝地】,无视等级差,困死摧毁者。”
蜉蝣渺小,连天赋都看似无比鸡肋,但无害的背后,深藏着最强大的杀招。
岁徊心一惊。
楼璆继续说:“这里的等级不包括王虫,所以【绝地】无法困住我,但我离开后,无法第二次进入。”
被【绝地】拒绝的人无法再次进入【绝地】,楼璆只要显露王虫的气息,出于护卫王虫的基因本能,即使本体已经濒死或死亡,【绝地】也会立刻将他送出去。
所以,撕毁【幻境】,【绝地】生成,楼璆会安然无恙,但包括岁徊在内,一个都逃不了。
而选择留下……
“那就看看,他们到底要玩什么花样!”岁徊恶狠狠道。
楼璆看不见岁徊的表情,但听他,凶巴巴的语气,这种情形下依旧没忍住弯了弯唇。
“好。”
他们在虎视眈眈的黑雾中静静地等待这场“别开生面”的星游会开场。
*·*
沙漏倒转,虚实置换。
【叮————】
当楼璆把玩岁徊的手指,百无聊赖数到三百六十七的时候,死寂的空间终于传来异动。
岁徊忍不住扣起被修剪地圆润的指甲盖,一不小心掐在了楼璆手背,楼璆轻嘶了一声,默默用另一只手捂住岁徊的两只手。
时间在缓慢流逝,冰裂声一阵阵越发清晰,空间似乎在不断扩大,黑暗如潮水随着【幻境】不断延展而褪去,龟缩在角落,像一摊梅雨季的潮菌,阴暗地窥视着。
天光乍亮,瞬间的光明刺得人眼睛发痛。
如同撬开了罐头密封的盖子,幻境世界的“天幕”,被打开了。
视野逐渐清晰,四面八方不断传来抽气声和惊呼声。
周围有人?
楼璆一愣,再抬眼时却只能看见被一道道无形幕墙隔开的模糊的影子,有点眼熟,但距离还在不断拉远,直至薄雾笼罩,彻底消失。
【幻境】不是一体,而是被切割成了无数小空间。
更麻烦了。
“……岁岁,可以换个地方掐吗?”楼璆视线从对面转过来,低头看向自己被岁徊拧了九十度的手背上那一小块软肉。
他的手,有一点痛。
岁徊依言掐住了他的胳膊。
楼璆发出疼痛的疑问:“……?”为什么掐他?
岁徊像是看见了什么超乎常理的事,眼睛瞪得溜圆,震惊之下说话也磕磕巴巴:“楼璆,你,你觉不觉得,我们头顶的星,星图,很眼熟?
楼璆忽略胳膊上的手,顺着岁徊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从幻境内部看,四面八方都是一块块不规则的“膜”,像光怪陆离的梦的尽头,纵横交错的斑斓色块构成了幻境的表层。这些色块垂下难以计数的透明细线,比头发丝还细,汇聚在一起,好似倒悬天空的草甸,滚落着大大小小的星球幻影。
换成另一个地点,楼璆或许有心情欣赏,但楼璆现下神情一片冷凝。
群星的投影,与圣山的星图,一模一样。
楼璆黑色的眼睫微微下垂,遮住向来温和从容的蓝眸中的阴云。
在星图展现全貌的下一秒,一个巨大的灰黑球体猛然从星图中破出,星辰投影东倒西歪,有少数直接破灭,化为一缕青烟,被锁在角落的阴影吞噬。
球体一个大幅度跳跃转过身,宛如儿童粗劣简笔画的五官占据了球体中心的屏幕,线条状的嘴吐出语调欢快的机械音,响彻空洞的世界:【屏幕前的观众与在场的幸运儿们,大家好呀+v+~】
“啊——!老子的图!” “还我还没有保存的论文!”“天杀的机械文明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刻,星际各地同时传来不同文明的惨叫,超过百分之九十的,由机械文明出品的电子设备齐齐断开原本的工作屏幕,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和机械球体屏幕上一样的线条笑脸。
“机械文明集体短路了?!”幻境之外,被微生尘一脚踹开书房门,从躺椅上揪起来的空将星猝不及防收到了这个消息。
微生尘此刻阴沉的脸色和刚刚的楼璆如出一辙:“真的只是短路就好了,机械文明主脑被篡夺,现在超过半数星际民用星网陷入瘫痪,规模还在不断扩大。”
空将星:“谁干的?”
微生尘:“他们自己。”
空将星:“哈? ”
空将星一头雾水,微生尘长话短说给他解释:“大清洗抓到的小猫三两只联合入侵了机械文明,夺取机械生命的意识并掀起暴..乱,控制了主脑。”
“机械文明序列十一,真有那么容易被推翻,后面的文明吊死算了。”空将星觉得上司在驴他,太荒谬了吧。
真当星际序列的金字塔这么好爬吗?一层一级,泾渭分明,处于上位的顶级猎食者们对下序列是呈碾压之势,从他们身下掉下的一粒微尘,对弱势者而言都是难以逾越的高山。
逆位而上的奇迹,纵观星际万年,也就出了虫族和人类两例而已。
现在告诉全星际,位于第十一的机械文明,被落后近百序列的几个负能量属性的文明侵占意识,夺取主脑控制权……
“骗鬼呢?!”空将星脱口而出,接着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什么,“等等,鬼? ”
微生尘点头:“这就是我为什么来找你的原因。短路的那几个机械族,带着他们的主脑,凭邀请函进了星游会会场。现在蜉蝣幻境被链接上主脑,全星际直播。”
微生尘手一转抖出光脑,上面跳转出军部发给他的截图,灰黑铁皮缝合成的球体赫然在目。
空将星扫了一眼,眼尖地瞥见了正下方那道熟悉的影子,眼角抽搐,看向微生尘,一本正经道:“那个,老大,你要不带太子殿下去烧个香拜个佛吧。他这到底什么鬼运气,怎么次次都有他?!”
微生尘难得哑口无言,头疼地扶额,“早拜过了,没用。”他和楼客早年甚至带楼璆去拜访精灵女王,试图用转运魔法看看能不能让楼璆不要总是那么点儿背,半点用没有,该倒霉的还是倒霉。
“而且这次不仅有他。”微生尘打开另一份文件。
“这次参会人员名单。”
空将星接过,一目十行浏览几页后,脸色大变:“他们怎么也在? ”
原本应该回各自文明休整的联赛选手,一个不落,全在名单里!
“每届星游会的邀请函确实会被族人扣下一部分偷偷售卖,数量不多,有点小心思赚外快、卖人情,我们一般不会过于追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但名单上的外族,未免也太多了些!还有远超规定数额的高级虫族!
这些人和虫族要是出事,外.交面临巨大打击不说,虫族帝国会折损多少有生力量?
“主脑在做什么? ”空将星急切问道。
微生尘摇头:“不是主脑要做什么,是控制它的【鬼】想让星际看到什么。”
“将星,你知道蜉蝣在入口放置了欲..望天平吗?”微生尘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
空将星好像没能听清,僵硬道:“什,什么? ”
微生尘垂下眼眸,似是不忍,别过头不去看他:“欲..望天平,可以窥见人内心深处的欲..求,和蜉蝣一族的天赋融合后,【幻境】不再是虚假……”
……
“是内心的投射哦~”
犹带少年气的游野和瘦小的、满身伤痕的空将星躲在嘈杂的竞技场角落,脏兮兮的几级台阶和墙壁藏起了他们的身影。
游野熟练地在医疗箱中翻找着药水和绷带,大大咧咧让空将星转个身。
空将星怀疑这只雄虫没有基本常识,瞪他一眼,只是伸出手臂。
“你的翅翼也需要上药,星星。”游野故作老成的叹气,“不要害羞嘛,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看过啦。”
空将星折断盒饭的筷子:“不要喊我星星!”幼稚死了!
“还有,什么叫,叫不该看? 那只是个意外!不是,你你……你是不是雄虫啊?”空将星,这时应该说地下竞技场奴隶编号21的雌虫,气得结结巴巴。
明明是这个臭不要脸的雄虫,不知道惹了什么事,惊慌失措闯进更衣室后,将他看光了的!
他都没说什么,这家伙之后却反而赖上他了!还自顾自给他取了“星” 这个幼稚得要死的名字,在他的强烈抗下改成了“将星”,说要看着他一步步做大做强,当将军!
“那只是个意外!”将星强调。
游野听了,但没完全听,“好啦好啦,意外就意外嘛,感谢意外嘿嘿。”
和将星一般高的游野轻而易举将比他瘦弱的小雌虫提起,转身,掐后颈皮。
将星一抖,金色的翅翼唰一下放出,上面同样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游野一个手抖,沾满了药水的棉球“咵呲”一下按上了敏感的翅翼末端。
“砰——”“喂?!”
“让你不要动我翅翼,我会反抗啊!你别动,我把你从墙上扒下来!”
鸡飞狗跳几个月,将星每天都能在观看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笑着朝他打招呼,神经兮兮给他拉横幅加油。
将星:“……”这雄虫大概有点毛病。
游野是他遇见的第一只,愿意屈尊降格地走下高高的看台,和他一个不起眼的雌虫奴隶交往的奇怪雄虫。
虽然嘴上嘀嘀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