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附近无人，尹丛云站立半晌，回屋拿了书取了火，又一次出门去。
两只银蝶跟着他，轻车熟路下了断崖，一路比对着书上的描述朝着山门而去。走了大约一炷香，这次似乎走得远了些，但等他一抬头，又一次绕回了院门前。
四处的峰峦密林中飘起一点点灯火，与夜幕中灰蓝色的烟岚形成环带，将小院轻轻包围，像个自然巧妙的牢笼。
连去别的院落都不行……
尹丛云不得不彻底妥协，这是他的领域之外，确实无能为力。
他瘫在地上，要死不活，银蝶落在了他鼻梁上，几近透明的翅膀发着光，落在他眼中，好像星河。
不要急，慢慢来，还有好多书没看呢。
他安慰自己，重新打起精神，准备回屋再淘点儿书，一路走过连廊，冷不丁一脚踩到什么东西，那东西哎哟一声，团成一坨，沿着走廊滚了好几圈。
尹丛云倒是没吓到，借着月光与灯火一眼看出那是个瘦弱的道童，跟大营里新来的小兵蛋子差不多年纪。
“……你谁啊？”
道童趴在地上，似乎抬了抬头，就着团成一坨的姿势往前蹭了一点点，细声细气道：“少将军，我叫十三，遵长明仙尊吩咐，少将军在这院里的这段时间，由我来伺候。”
尹丛云：“……这修仙问道的生活过得还挺精致。”
十三以为在指责他蹲门口睡着的事情，赶忙解释道：“黄昏时我就过来了，但是没看见少将军，我就想着坐在门口等你，不是要偷懒。”
“不是说你。”他将十三扶起，转身进屋，一边点灯一边说道：“十三是吧，我糙惯了，用不着你伺候，你哪儿喜欢就呆哪儿去。”
十三趴在门边，一动不动。
尹丛云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十三：“你还要做什么？”
十三犹豫道：“仙尊说要贴身……”
“要什么？”
“呃……”
十三明显感觉到尹丛云的心情非常、非常差，分明也就是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人，气势却吓人得很，屋里还只点了一盏小灯，堪堪照亮尹丛云眉眼，大片阴影笼罩着他，整个人无端多出几分肃杀之气，好似随时可能暴起，当场把人宰了。
十三把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轻声问道：“少将军饿不饿？门中多是辟谷不食的仙人，少将军初入此地应当还未辟谷？可别饿坏了身体啊。”
尹丛云张了张嘴，原想说“我就是饿死，也绝不吃你两仪一口东西”，转头想到这小屁孩儿是两仪的人，燕漓他无法掌控，这小屁孩儿应该不成问题。
他不答话，十三也不敢靠近，只是小心劝说，掰着手指数自己会做什么菜。
倏忽间，尹丛云猛地出手，抓住十三的衣襟将人举高，死死抵在了墙上，杀意毫不掩饰，凶狠地威胁道：“你肯定知道如何下山，带我出去！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十三磕得脑袋一声巨响，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惊恐地连连摇头，“少将军，我不知道，我没那个本事的，饶了我……”
“不可能！休想骗我！”
十三呜呜哭道：“真的，我只是个小道童，连阵法都看不懂，每天往来路线也都是固定的，那不是下山的路……”
“……操。”
十三抽噎道：“新弟子修行至筑基境界便有机会下山省亲、历练，少将军既是长明仙尊看中的人，必然资质拔尖，说不定……两年就可筑基成功？”
好家伙，比燕漓说的时间还长一年！
眼见尹丛云脸色越发阴沉，十三吓得缩起了脖子，抖如筛糠，一张脸满是泪痕，在灯火映衬下越发可怜巴巴。
“……”尹丛云的恶人相不好意思维持下去了，他松开十三，单手盖住脸，哑声道：“算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那、那那那、那少将军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你累了一天肯定饿了！”
“。”
尹丛云再点亮了几盏灯，又开始看那些书，越看越烦躁。
十三很快送了吃的来，见尹丛云浑身紧绷着，眉头深锁，大气不敢喘一口。
将食盒摆在尹丛云手边，他细声细气地说：“少将军，请、请请用，若是不、不不、不合胃口，我再重新做。”
“……”
尹丛云深深呼吸，暂时合上书，把食盒往十三面前推了推，“刚刚我吓唬你的，我不揍小孩儿。你也没吃吧？你先吃，我再看会儿。”
十三自是不信，又不敢忤逆，只得哆哆嗦嗦坐到尹丛云旁边的凳子上，小心翼翼拿了块饼，咔嚓啃了两口，差点儿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尹丛云：“……急什么？没人跟你抢。”
“呜呜呜呜。”
尹丛云一直看到半夜，才终于说饿了，十三连忙爬起来给他做新的。
“不用做新的，随便弄点儿，能填肚子就行。”
“噢噢，好的。”
“麻烦你了。”
十三更惊恐了，“少将军客客客、客气！都都都是我应该做的！”
尹丛云皱眉：“你抖什么？”
“啊……我有点冷……”
“……”
吃完饭，尹丛云仰躺在榻上发呆，一条长腿大咧咧支棱着，手上还捏着讲五行的书，整个人已彻底褪去那股肃杀之气，像个邻家哥哥。
十三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心道：是个正常人，应该挺好相处。
他顺势问了一嘴尹丛云明日想吃什么，尹丛云答了一句随便。
十三便自己盘算起来，并起身往外走。
尹丛云警觉地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十三指了指外面，“四更要去另一处峰上做些差事，我去廊下眯一会儿，免得起早时吵着少将军。”
尹丛云面上一喜，“你能出这院子的结界？！还说你不知道如何下山！”
十三连连摆手，“我要去的是明辉峰，是往山上走，我不从院外的结界过，也不下山的。少将军如果想上山看看的话，我可以帮忙带路，两仪的主殿都在山上，长明仙尊说这个是可以的。而且，这里离长明仙尊的道场不远，少将军想去参观道场也没问题。”
“……哦，不必了……不对啊，”尹丛云疑惑道：“纪道临把你安排到这里，你还有别的差事要做？他不是那什么掌门的师兄么？名头这么不好使？”
十三脸红了红，小声道：“我的月例不多，想多做一些活儿，攒点儿灵石。四更去，朝食之前便能回，不会耽误照顾少将军的。”
尹丛云啧了一声，“不必，除了三餐，其他也不用你照顾我。”说着他忽地起身，直接把十三拎了起来，丢在床上，“明日铺张新床，你先在这儿睡。”
转头他搬了张椅子，长腿蜷着，脑袋磕着椅背，凑合能睡。
十三一时反应不过来，别说睡了，他缩在床上动也不敢动，像一条僵硬的小虫子。
尹丛云看得也是别扭，问道：“你拧巴什么呢？不舒服？是我早先那一脚伤到你哪里了？”
“没没没！我挺好的，多谢少将军关心。”
“那就好好睡，梗着做什么？”
“好的好的，我睡了！少将军也早点休息！”
“嗯。”
夜色浓郁，四处静谧，尹丛云折腾了一整天，再好的身体素质也熬不住，很快沉沉睡去。
十三听着尹丛云平稳的呼吸，悄悄下了床。
他蹲在尹丛云面前，借着月光暗自打量——这就是长明首徒，长明仙尊纪道临亲自带回的弟子。样貌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剑眉长睫，风流俊逸，即便睡着了，整个人瞧着依然很有气势，力量感十足，和这山上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尹丛云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眉头微微皱起，十三连忙起身躲开。他爬回床上，小声嘟囔了一句“不是正常人”，也沉沉睡去。
四更天，十三起床，见尹丛云还窝在椅子里，睡得十分痛苦。
他身量高，椅子实在过于委屈他了。
尹丛云冷不丁睁开了眼睛，一眼盯住十三，沙哑问道：“什么时辰了？”
十三吓了一跳，结巴道：“刚、刚四更。”
“哦，你去忙吧。”
尹丛云翻个身，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来，“操……”
十三忙道：“少将军去床上睡吧，早饭我稍后给你放在厨房温着。”
尹丛云迷迷糊糊应道：“知道了……谢谢……”
-
如此过了两日，纪道临提前来看他了。
尹丛云心里头窝着火，书也不想看了，翻盖在桌上，把纪道临当空气，逗起了停在窗框上的银蝶。
纪道临也不生气，先仔细问了问十三尹丛云的近况，随后坐在了尹丛云面前，翻开了那本书。
“在看《须方着毕》？这是解阵之书，你看得懂？”
“用不着你管。”
纪道临取出纸笔，尹丛云瞄着他画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阵图，一笔朱砂点在中间。
“起阵均有核心，若是不能明确阵心所在，便无法破解阵法。”
尹丛云耳朵一竖，嘴上还是火气冲冲，“不用你多嘴。”
“此阵为四方守心，是最基础的结界阵法之一，起阵简单，效用直接，还可化为二分阴阳阵，分隔内外。你之前见过。”
“……哦。”撞得他脑袋起一个大包的那个是吧。
“结界的主要作用是对某一区域进行分割、阻隔，形成独立空间，不受外界干扰。阵心一般会设立在区域的中轴之上，或是内外两界的交点。”
“所以，找到这个阵心，就能破坏结界？”
纪道临一笑，“是。但现在的你应该找不到，找到了也破坏不了。”
“……”
“四方守心、二分阴阳构成简单，阵心一般是术者灵力凝结而出，或是一枚灵气充沛的灵石、一张精妙的符纸。大型阵法就比较复杂，一层阵法之上往往还有无数层阵法叠加，牵一发即动全身。阵心亦多如繁星，不再局限于单一的灵力灵气，多使用厉害的法器、兵器等，有些阵法还会将阵心设置为特定的某个人，根据这个人的修为境界，进一步提升阵法的威力。”
尹丛云冷哼一声，“你在吓我？”
纪道临摇摇头，“我只是说明阵心的不同。你若想深入了解，可以问我。”
“免了，少来打扰我。”
“……丛云，你还是不愿入我门下？”
尹丛云干脆转过身去，“老纪，你纠缠不休的样子真是令人倒胃口。”
一旁的十三看得胆战心惊，手脚冰凉，这可是长明仙尊！顶撞尊上是要死人的！
纪道临沉默了片刻，只是叹了口气，“丛云，你可以再想想，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快走，不送。”
眼看纪道临离开院子，尹丛云立刻翻身跳起，抓过纪道临刚刚绘制的阵图仔细观看。
十三大气不敢出，半晌才抖抖索索道：“少将军，你怎么敢的啊？”
“啧，我想跑，看不出来？”
“啊？多少人做梦都想入长明仙尊门下，少将军，你……”
尹丛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关我屁事，我要回家。”
十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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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道临的几句讲解，让尹丛云对阵法有了深一层的认识，看书更加专注，回过神时，发现已经入夜。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喊了两声十三，没有应答。
银蝶飞了出去，微弱的光掠过院中，并无十三。好在还有些点心，尹丛云就着冷茶吃了，继续看书。
好一会儿，十三终于回来了。他先来看了看尹丛云，见尹丛云仍在专注地看书，悄声退走，赶紧去做饭。
饭菜端上来时，尹丛云感觉自己都饿过了，他随口问道：“你早先干什么去了？”
十三讪讪道：“我看没什么事，就提前去明辉峰上了。”
“那明日可以歇歇？”
十三连连摇头。
尹丛云上下打量着十三，“你月例多少？”
“三片灵石。”
“片？碎石？”
“嗯……”
“如何兑换？”
“十片碎石可算作一块灵石。”
尹丛云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