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与尹丛云想象中略有不同,身上层层叠叠的剧痛停留须臾就尽数散去。恍惚中,好像有两股无形的力量在拼命拉扯他,他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身体陷入两股力量的角逐之中,不着天不着地,随时可能碎裂成两半。
他无比疲惫,慢慢闭上了双眼。
迷蒙中有人叫他的名字,一声连着一声,他张口想应答,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身体开始感到钝痛,他蜷缩起来,摸到腹部温热的液体——那里有一道伤口,正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
尹丛云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旧是那个远在两仪的陌生房间,纪道临也在,坐在床边搭着他的手腕,见他睁眼便问道:“感觉如何?”
尹丛云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床帐,嗓子又干又疼,说不出话。
纪道临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已经退烧了。”
他嘶哑道:“你不该救我。”
纪道临摇摇头,“救你的是燕漓给你的符,那符帮你挡去了一部分天雷,留下一线生机,不然我也回天无力。”
“……陈刻呢?死了么?”
“嗯。”
“那就好。”
纪道临叹了口气,“你今后就在我山门修养吧。”
“这算变相入门么?”
“你应当知道,不论之前还是现在,我一直都拿你当我的徒弟。”
尹丛云闭了闭眼,挤出半个笑,“那你现在去灭了北陈,我马上磕头拜师,终身侍奉。”
“……”
“看,你做不到。”
纪道临叹道:“丛云,一切已成定局,天道在上,逆天而行,只会万劫不复。”
“那你救我岂不是就在逆天而行?我本应和我父亲、兄长、尹家二十万兵将,一同战至最后一刻,以身殉国。”
纪道临一滞,苦笑道:“我既自认是你的师父,自当护你周全。”
“承蒙厚爱,我不需要。”
每多说一个字,喉咙就痛得好像要裂开,尹丛云声音越发嘶哑,“只死了一个陈刻,不够,他抵不了我尹家死去的二十万英魂,我既活着,定要复仇。”
“可你如今孑然一身,通缉令满天下,要如何复仇?你甚至找不到一处合适的立足之地。”
“我可以隐姓埋名,投身他国,从头来过。”
“丛云,你分明清楚,如今世上再没有任何一国能抵挡北陈铁骑,你投身他国不过垂死挣扎。”
尹丛云咬牙道:“战局瞬息万变,你怎知北陈一定不会败?”
“丛云,我已说过数次,北陈乃大势所趋,天命所归,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可违逆。你逆流而上,于洪流之中不过一朵小小浪花,转瞬即逝……”
“纪道临!北陈能赢的根本原因难道不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仙人相助么!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
“我哥的伤,我爹的病,全是你们仙人在背后做的手脚,就连陈刻这种废物,也是仙人一护再护。”
尹丛云不禁冷笑,“天命,天命,不过是仙人看我汶国贫瘠,所以选择了东靖选择北陈。纪道临,你既然掺和其中,为什么不愿帮到底?若你早日相助,我们未必会输。你知道一切,却只是带走了我。”
“纪道临,我不信你。”
尹丛云翻身而动,想要下床,刚抬起腰就被纪道临猛地按住腹部伤口,剧痛袭来,他眼前发黑,猝然躺了回去。
纪道临静静看着他,待到他平复了几分,才缓缓道:“天道与天命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确实过于缥缈难解,你不信也是自然。只是三国僵持之局,你身为局中人,应当比我更清楚西汶所处境地是如何凶险。与东靖一战后,西汶本就是强弩之末,能与北陈僵持一年已是不易。而西汶的最后一战输在哪里,与是否有仙人相助关联多少,你想必也比我更明白。”
“……”
尹丛云想到了丁醇,想到丁醇那张脸上疲惫的表情……谁不累啊,谁都累啊。难道尹家二十万兵将谁人不想文修武偃,马放南山,过太平日子?
他哑声道:“那又如何?现在凄惨死去的是我的父亲、兄长、家人,被侵占颠覆的是我守了十七年的国家和土地……为臣为子,为兄为弟,国仇家恨,刻骨入髓,你想让我放下?我如何放下?我怎敢放下?”
“不放下,一切便只是徒劳,你既然已经知晓北陈背后有仙人相助,就该知道此行有死无生。”
“死又如何?我难道怕死?”
纪道临深深看着他,“丛云,你父兄将你交付我时,唯一要求是保你一命,你的亲卫横死街头时,唯一心愿是你能安全逃离。那么多人希望你不要死,活下去,而你现在决定以死报之?”
“我……”
“你死后与他们再见时,谈及你的结局,你要如何讲述?难道是告诉他们,你孑然一身,逆势行险,最终惨烈赴死,一事无成?”
“……”
“丛云,你了解他们,他们会是如何想法,你比我更清楚。”
“……”
尹丛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明明只是短暂离开了一下,归来时便是尸横遍野,家国覆灭,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他沉默地看着纪道临,见纪道临起身端来药碗,试试了温度,放在床头,接着又从怀中拿出了三颗玉石。
正是一开始燕漓给他的那三颗玉石。
纪道临将其一一捏碎,桌上便多了几样东西——两封信,一杆枪,一面旗。
“这是你父兄留给你的。”
尹丛云打开那两封信,一封简短,一封略长。
“弟弟,擅自替你做了决定,希望你不要生气。等打完这场仗,我和父亲会带着新酒,亲自来两仪山接你回家。记得练枪,不要松懈。”
“云儿,我与纪道长深谈后,最终决定暂时将你送走。这一仗本就避无可避,我尹家将士自当竭尽全力战至最后一刻。若是赢了,哪怕你在山中真的对纪道长所学起了兴致,我也会把你绑回来。若是输了,好云儿,尹家的旗我交给你了,你替我们去看看,这天下日后是何种模样,我们期盼已久的太平盛世是否到来?活下去,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这才是父兄真正想与他说的话。
鼻腔酸得发疼,大滴大滴的眼泪滚下,眼前一片模糊。
他隐约看着纪道临展开那面旗,鲜红的底色,是尹家的军旗——“尹”字无比凌厉,隐隐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尹丛云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中溢出,他颓然躺下,胸膛剧烈起伏,耳际嗡嗡作响。
好一会儿,尹丛云才有些茫然地问道:“我真的……不能回去了么?”
纪道临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不能了。你已是逃得一线生机,再入天下局势,便是异类,杀劫必定皆临你身。”
“……为什么不选我们?我们明明赢过东靖了不是么?”
“因为……尹家很强,但西汶太弱,无论有无他人插手,北陈最终都会全线围困整个西汶,届时或许尹家可以撑很久,但西汶不行。你,还有你的父兄,应该也早就预见了如此结果。”
尹丛云苦笑一声,“若是东靖战败之时,能再给我一些时间,保住那些土地与城池,未必西汶就撑不下去。只可恨北陈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纪道临无奈道:“这,就是天命。”
“当真无可改变?仙人也毫无办法?”
“是。我等修仙问道,修的便是天道,问的便是天命,既是天道运行的结果,天命的选择,便无人可以逆势而行。如四季,如昼夜,如生死,天道是不灭自然之道,本源之道,至理之道,亦是至高至明无情无忌大道。”
“好个……至高至明无情无忌。”
“丛云,三国鼎立的时代已经结束,大一统的和平盛世即将到来,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挡,你要往前走,往前看,不要被仇恨束缚在原地,再不得解脱。”
纪道临将那面旗放入尹丛云怀中,“你要替他们去看看,以后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轻声重复着,难以自控地流下眼泪,双拳紧攥着尹家的军旗,几乎攥出血。
“天下一统,海清河晏,也曾是我的梦想,我现在……放弃……我全都放弃,我不会复仇,我不会返回战场,我不会阻碍大势,我不会……”
他说到后面已经完全听不清字句,只能隐约听到不断重复的“我不会……”、“我不会……”,泪水成河,沾湿枕巾,他的表情也逐渐从痛苦到变得麻木,颓丧。
纪道临深深叹了口气,这些“我不会”便是要尹丛云几乎再死了一次,曾经鼎鼎大名意气风发的尹家少将军,在这一刻彻底随着尹家二十万英魂殉给了西汶。
怕是……也无法劝解尹丛云入道修行了……
大吉大卦,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副凶卦。
他起身欲离开,尹丛云忽然拉住他的衣摆。
尹丛云满脸泪痕,双眼血红,嘶哑地问道:“……若是投身修行,我能否得见天道?”
纪道临一怔,“能。”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尹丛云所问的真正目的——所谓天下大势,天命所归,他人说来终觉虚妄,自己明悟才是唯一真解。尹丛云要亲自去看、去听、去琢磨,悟得至高至明无情无忌之意,才能彻底放下,才能真的接受这家国覆灭的结局。他将以天、以地、以道、以万物,告慰尹家二十万不灭英魂。
纪道临慎之又慎地答道:“但天道非人非物,仅为一道逡巡天地间的意志,难为世人所知所得。你需得了解世间万物,不断溯本逐源,上下求索,参悟天下大道,终有一日,修得灵台清明,脱离桎梏,沐天光,解天机,悟大道,蜕骨化茧,超凡入圣。届时,回首过往凡尘,诸多困苦磨难,爱恨情仇,贪嗔痴疑,都将有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如此,才能真正理解何为天道,找到与天道沟通的法门,直面天道。”
尹丛云沉默许久,“这个过程听起来真漫长。”
“是,修仙问道本就考验重重,涉及天道本源,自是更加艰险,我与天下众修士也尚在这通天崎途中竭力前行。你或许花上三百年、五百年、八百年,也难以触碰天道一角。”
尹丛云又是长久的沉默,纪道临也不再言语,两人一坐一躺,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熏香燃烧的声音。
许久,尹丛云沙哑地笑起来,自顾自坐起身,伸手拿过床边的药碗,一口饮尽。
“我修,”他的嗓子已经不堪重负,只能嘶哑地发出低声:“八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都会修下去。”
纪道临心神一震,随即松了口气,他重重握紧尹丛云的手,承诺道:“丛云,你放心,往后为师必定护你周全,全力助你修行。”
“多谢……师尊……”
尹丛云胸口开始剧烈起伏,他本就伤重,浑身骨骼、肌肉差不多尽数断裂,稍稍动一下都是极大的痛苦折磨,这一番与纪道临的对话,大起大落,已然令他精疲力尽。
纪道临连忙扶着他躺下,他却反手紧紧抓住纪道临,挣扎道:“……求……求您一件事。”
“何事?”
“我要回家,看看他们……”
纪道临自是同意。
很快,房中布置好了一个法阵,尹丛云咬牙自己下了床,随着纪道临一声“阵起”,阵法中符文闪烁,眨眼间,两人便回到了将军府。
四下无人,只是到处贴满了黄色的符咒,似乎是请了道士前来做了法事。
尹丛云稳了稳心神,几步踏入内院,抬头去看前院那杆旗——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反倒是看到远一些的屋檐城楼,纷纷挂起白幡。
“我睡了几日?”
“七日。”
尹丛云笑了一声,“今天是陈刻头七啊。”
他痛得浑身颤抖,冷汗如瀑,依旧倔强地在府中四处走动。但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走了,将军府被陈刻搬空了,也挖空了,这座宅院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战场上的二十万尸体全部塞进了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沿边走过,一一看过那些面目全非、支离破碎、四分五裂、臭不可闻的尸体,努力辨认着谁是谁,最后在坑底找到了尹丛风和尹掣。
他沉默着,在二人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最后求您一件事,帮我把这里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