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和燕漓很像。
这种像,不仅仅是长相,连气质都很像。满地都是腐烂的血肉,青站在其间,却并无任何斑驳之意,反而像一轮清辉照彻的弦月,月光洒下来,混乱的厅内一瞬间如同沥水濯洗过,腥臭的血气全部飘散。
尹丛云怔愣了片刻,“你……”
青抬眼看了看他,手下微动,竟然召出一把飞剑。他持剑一划,一道剑气便成一道结界,将阴咒和众人隔离开。
“幽都执法,生人避让。”
声调是冷的,手中的剑也是寒意十足,尹丛云再要多言,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席则来了。
他摇摇头,将五人揽到身后,拱手道:“青君请便。”
青不语,转身向阴咒走去。
席则挨着看了几人的伤势——
赵珣三人外在伤势较轻,内在灵力枯竭的状况比较严重,经脉都在发红发烫。
尹丛云腹部开了一条大口子,肠子都快掉出来,他愣是一声没吭,粗暴地硬塞了回去。
许锦池伤势最严重,伤口第三次开裂,浑身都是血,好在已经有过急救措施。
三人领了蝶灵各自打坐调息,席则一手帮尹丛云缝合肚子上的伤口,一手帮许锦池治疗。
尹丛云躺在地上,痛得满脑门都是汗,却还悄悄盯着青看。
他低声问道:“席师兄,你认识他?”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席则低声回道:“他是幽都黄泉引路人之一,也是幽都的执法者,唯一持有幽都大帝法印的亡灵,可主宰一切往世之人散灵之机,修真界内都尊称他一声‘青君’。他向来行走在人世间,处理各地盘踞不归的怨鬼,偶尔也会出现在修真界宗门中,接引尸解道消的道君、仙君,据说已经持续一千多年。”
柳绾绾惊道:“那岂不是比清宵仙尊年龄还大?”
“嗯,单论年龄,青君差不多是我们现在所有人的祖宗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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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咒被堵在结界之后,警惕地看着眼前人,叽里咕噜地说道:“幽都?幽……都?幽都……”
念叨几回后,它好像明白了这两字的含义,明白了眼前人是何人,扭曲的身体忽然掰正,四肢并用,飞快往外爬去。
青御剑而动,结界自然收缩,阴咒一头撞翻,剑气荡开,差点将它切割成好几块。
阴咒死死抱住快要散架的身体,呜呜地哭嚎起来,“别抓……我……不去幽都……不去……”
“既已身死,自当归属幽都。”
“不……不!”
阴咒破破烂烂的身体咔嚓扭动,眨眼间所有骨骼外翻,血肉滴滴答答坠落一地,它扬起臂骨,裹挟着浓郁的鬼气,迅雷一般击向青。
青提剑轻轻一挡,丝毫未动。
一击无果,阴咒借力后返,退至壁上,它好像忽然之间清醒了,恶狠狠道:“我宁愿散灵!”
字正腔圆的一句话让一旁观战的众人都愣了愣。
阴咒浑身再次鼓涌出丰沛的血肉,它渐渐变得像个正常人,一个正常面貌的男人。
他趴伏在壁上,远远地看向了祭台之上残破的山神像。
“当初……他们见我撞破山神之事,便将我打断手脚,活活封在山神像之中!我受蛆虫啃噬,痛苦至死!杀几个人怎么了!血债当由血偿!”
他说得激动,刚刚恢复的身体好像承受不住这激烈的情绪,眼珠忽然凸出,连同整块面皮粘连着剥落。
“我的苦,他们才尝了不过万分之一!”
泣血控诉并未让青有任何别的反应,他抬手一指,飞剑一分二,二化三,三变剑阵,漫天飞剑瞬间将阴咒包围。
凌厉的剑势让阴咒怔愣当场,他身上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肉已脱落大半,裸露的骨骼被这剑气包围,竟在微微颤抖,骨面绽开条条细纹。
逃不掉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空荡荡的,满腔的怨恨之中忽然生出一丝悲哀,他哭吼道:“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轰——!
剑阵直刺,层层卡死,将他封锁其中,地上裂开一道巨大缝隙,汹涌如大河的鬼气爆发开来,尽头处有一座门楼拔地而起,中门苍劲有力地刻着二字——幽都。
青捏决,低声道:“黄泉道,启。”
月光落下,凝成水,铺出一条畅快大道,剑阵化作锁链,拖着阴咒缓缓进入门中。
阴咒眼眶中涌出血泪,尖叫道:“不!不要!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报完仇不是该轮到我了么!你们答应我的!报完仇就可以离开!”
“骗我!”
“又骗我!”
“我要出去!”
“我要离开这里!”
“我要……”
“……见她……”
“……她……在等我……”
他留下一地腐烂的血肉与抓痕,最终还是被拖入门中。
黄泉道关闭,门楼缓缓沉入地下,裂缝合并。
青向众人微微颔首,“多谢。告辞。”
众人哆哆嗦嗦回道:“青君有劳。青君慢走。”
有风来,青的身形随风散开,如烟逝去,庙内恢复了平静,众人好半晌没人说话,直到许锦池悠悠转醒。
“锦池你怎么样?”
“我还好……”
柳绾绾狂抚心口,“吓死我了。锦池你还好睡过去了,我们刚刚吓得大气不敢出!你知道青君么!青君来了!”
“不知道……”
众人就在山神庙中修整,许锦池巴巴听完青君其人其事,一脸向往,“要是我早些醒来就好了,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人。”
尹丛云笑道:“晚上他就来找你。”
“那还是不了……”
赵珣道:“青君还谢谢我们了,挺平易近人的,没多说两句,有点遗憾。”
裴竹道:“也许他下一句是邀请我们去幽都坐一坐。”
“打住,我谢谢你。”
席则莞尔,“若你们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去幽都也不是难事。”
“别了别了!人世间挺好!”
柳绾绾问道:“席师兄,青君怎么这个时候才来?这阴咒存在时间挺久了吧。”
席则道:“幽都人手不太够。”
“一千多年都凑不够人手?”
“嗯。修仙问道讲究资质,幽都引路人也讲究,而且要求更为苛刻。生前厉害,并不能一定成为引路人,更何况大多数修士尸解时会选择散灵,不入幽都。”
“那若是遇上大型战事或是疫病流行,幽都岂不是……”
“这个不用担心,修真界内各大大小小宗门届时都会全力支援幽都。”
“噢噢。”
赵珣问道:“我看青君会御剑之法,他生前应该是剑修?”
席则点了点头,“青君的身份修真界内一直没有定数,只知道是出自剑宗,具体是哪家剑宗的哪位弟子,就不清楚了。”
许锦池道:“他能成为引路人,还执掌法印,生前一定天资卓越……这样的人最后也不能脱离生死么?”
席则微怔,叹道:“长生太难了。”
修仙问道是一个漫长求索的过程。虽然每提升一个境界,寿命相比凡人就会增加很多,但是想要真正长生,与天地同寿,需得感悟大道,蜕骨化茧,最终与天合道,飞升成仙才可以。而大部分修士终其一生,别说悟道了,化神一关就走得极其艰难,更别提还有结丹都一再失败的人。
纵览修真界飞升历史,飞升之人其实不算少,可算到近处,三千年内只有一位仙尊飞升——玄天剑宗立派以来最为惊艳卓绝的惊雷仙尊。
除此外,仙门百家竟无一修士可成。
众人的情绪瞬间都沉寂了下来。
投身修行,磨砺道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飞升成仙,长生不死,然而……
席则安慰道:“你们还早着呢,这才多大年纪?以后的机遇难说,也许你们就是下一个悟道大乘,飞升成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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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修整一番,打算回镇上看一眼。
与来时差不多,整个镇子空荡荡,张家族地历经一场大火,无一生还。
缚灵最终放弃了屠灭全镇,散姓小户几乎全部存活,但是张家这些年干的事已全部揭露,神女们曾经经受的痛苦被世人知晓,山神娶亲彻底成为过去,永不重启。
活下来的人们已经在组织人手,准备去救援那些“外嫁”以及外出不归的神女。
晚上,众人还是宿在原来的客栈,掌柜的明日要启程去找女儿,送了他们不少好酒。
试炼到此,已经可以算作结束。
席则慷慨地告知了试炼评分,除了尹丛云因使用了岩心琉璃,分数稍低以外,其余四人的分数应该都在本次试炼前列。
考虑到大家的伤都需要好好调理,席则也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启程,带大家回山。
深夜,不知是亢奋,还是别的什么,五人都没睡,排排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看得久了,五人又搬了酒出来,一人分了一杯,借着月色,漫无边际地说起各种杂事。
许锦池前头还因为岩心琉璃的事十分消沉——席则并不管到底谁用了岩心琉璃,或者说,他和尹丛云已经达成共识,拒不接受许锦池评分调换的请求。后头酒喝多了,他就开始哭,抱着尹丛云哇哇哇地大哭,怎么劝都不好使。
柳绾绾喝得晕乎乎了,忽然想起那幅画像,嚷道:“我们还没找那个小姑娘呢!”
于是不堪许锦池哭声攻击的众人利索摆了阵,寻找画中人的踪迹。
本来没抱希望,结果方向显示,就在东南境,距离此地大约一千一百多里地。
“……要去么?”
“去吧……”
这一瞬间,众人都想起了阴咒凄厉的呼喊——他要离开这里,他要去见她。
毫无疑问,阴咒就是那名被张家诬陷渎神的子弟,死后被神女们束缚在山神庙内,当作神女们的鬼气来源。如今神女们大仇得到,他也入了幽都,余下这幅画像,无人问津。
“去!找到她!带她回家!”
回去睡觉时,赵珣偷偷问了尹丛云意见,他还记得尹丛云很担心那位傀蝶主人,如果去寻找画中人,指不定要耽搁多久。如今试炼已经结束,尹丛云先行回去也没什么。
尹丛云并未纠结,他就算现在马上回去了,也还得想办法怎么绕过纪道临去观月,况且单人回去太扎眼,更不好脱身,还不如在找人的路上慢慢想。
第二天,五人一同向席则说明情况,席则也没反对,四月期限还早,回到山门,除了基础修炼暂时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席则布置了双面传送阵,提醒五人注意安全,他并不打算同行,而是留在镇上帮忙处理神女的后续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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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方向只是大概,传送阵便只是比照着距离随意定了个位置,他们沿路找去,花费十余日,才在一处偏远的城镇找到线索。
五人在街上奔走,跟人打听画像上的姑娘。倒是好找,姑娘长得漂亮,没问多久便有人说认识,接着就带人往一处府邸去。
但并未进府,而是绕后去了角门,一个忙着搬货的杂役看到他们,高声喊道:“你们是谁?”
引路人上前解释了一番,杂役疑惑中点了点头,“那你们等一下,我去叫她。”
赵珣给了引路人一些钱财,引路人高高兴兴接过先走了。
柳绾绾眼巴巴守望着门口,“怎么还不出来?我们可以进去等么?”
话音刚落,一个头发花白、腿脚不是很便利的瘦弱老奶奶,擦洗着满是油污的双手,跟着杂役走了出来。
看见陌生的众人,老奶奶有一瞬间的惊慌,颤声道:“你们是谁?找我干什么?”
柳绾绾茫然,举起画像,“奶奶,我们不找你,我们找她。”
杂役道:“是她,张秀芝,你们要找的人就是她。”
“啊?”
杂役解释道:“镇上曾经有名的花魁嘛,大家都认识,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喏,如今她就是这个样子咯。”
五人皆是一怔,原来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奶奶却突然激动起来,“又想卖我,又想卖我!我不走!我哪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