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刃这回的乖觉在丹恒的意料之外,他居然真的什么都没有干,只是拉着自己“喝了一杯”。
与他告别时,丹恒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这家伙居然真的这么简单就放过了自己,直到听见他含笑抛下了一句“明天见”,丹恒疲惫的内心再度警铃大作:“你还要来?”
“我可不知道这里是你饮月的地盘。”刃嗤笑一声,不欲过多解释,转而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明天见。祝你活着。”
……这个言灵持续的时间有多久?明天的刃还是这个表现得像是人类的刃吗?
丹恒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这个家伙出现,自己就必须向他交付百分之二百的精力。
单纯的杀戮,亦或是有预谋的狩猎,形式取决于刃当时的精神状态,而结果往往殊途同归。他们似乎别无选择,关注与被关注,追逐与被追逐,无穷无尽,无终无解。
他的生活被迫向刃敞开,那头野兽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闯进他预设的所有未来。丹恒甚至感觉自己被动地了解了刃的一切:他的癖好,他的弱点,他的执念与彷徨不前,都在一次次的交锋中暴露无遗。他把自己扒开展露血淋淋的内在,由身到心,却唯独把有关“饮月”的那一部分深藏眼底。
丹恒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缘由。或许是刃认为自己与那个饮月君毫无区别,没必要再旧事重提;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记忆也被迷雾缭绕,模糊不清。
算了,胡思乱想没有意义。丹恒并不喜好争斗,但如果刃别有图谋,他也不会留手。
第二天的相见已在预告之中,在下班的前一刻,丹恒把那件熨好的外套交到了刃的手里。
“我今天的工作时间已经结束,恕不接待了。”
“意思是接下来都是私人时间?”刃接过那个袋子,却看都没看一眼,“正好,带我转转。”
丹恒简直要被这人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你说什么?”
“啧。”刃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满,“‘老友’之间计较什么……还是说,你需要付费?”
他究竟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丹恒有些不确定了,他看向那双略微下垂的眼,色彩浓烈的红眸与昨日一样空虚无神,像在看他,又像在看另一个灵魂。
“我不是他。”丹恒嘀咕了一句,随即用正常音量问道,“你想去哪?”
刃“哼”了一声,脸色看着却缓和了些:“随便你,饮月。我只想看看能绊住你的是什么。”
……怎么好像有股味儿?
丹恒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后想了想,拔腿就往一个方向走。刃反应过来,迈着两条令人自愧弗如的长腿,两步就跨到了他的身边。
“先说好,你不能嫌弃。”丹恒头也没回,他知道刃在听,“不准抱怨,不准嘲讽,更不准直接动手。”
“……哦。”
丹恒悄悄松了口气,戴上了脖子上挂的耳机。这个举动稍微隔绝了路边的喧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为了思考——
今天的刃还是那么怪异,虽然言行举止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可在他看来,这分明就是个空洞的人偶。
他听见刃步履从容地跟在自己身边,皮鞋踩在砖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人穿了一身跟昨天差不多的三件套,看着就贵,可见说什么“没衣服穿”全是鬼话;此外还多了一个宽沿礼帽,刚才也被扔进了那个装着风衣的袋子里。若是叫旁人来看,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位东城区的绅士,就算是丹恒也不得不承认,刃只要能克制自己不做出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行为,那他至少表面上还挺是那么回事。
比起发狂的时候,这样的刃的确叫人省心,可是丹恒也无比清楚那层平静的海面之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一旦贸然闯入,必将粉身碎骨。
……他现在这样,只是因为不清醒。但是,不清醒,就一定不好吗?
丹恒忍不住想,他不知道刃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那么癫狂,也许那跟他的前世丹枫有关,但丹枫早已蜕鳞死去不复存在了不是吗?他不愿意也不可能给刃想要的结果,如此一来,苦苦追求不存在之物的刃反倒显得有些可怜了。既然这样……忘掉那些过去,即使只是假象,对刃而言也算得上解脱吧?
“嘶!”
耳朵忽然一痛,丹恒瞪大眼睛,耳机被人硬生生拽掉,毫不在乎这会刮痛那处脆弱的肌肤。
罪魁祸首还带着一身低气压,声音低沉地说:“跟一个宇宙通缉的危险分子在一起,你还有闲心听歌?”
“首先,我只是在想事情。”丹恒一把夺回了耳机,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其次,我当然没有无视你,如果你图谋不轨,我的枪会立刻让你再尝一次死亡的滋味。”
刃眯了眯眼睛,似乎因为这句话感到兴奋。
“……最后。”丹恒回过头,刃看到的便是一双平静如湖水的青色眼眸,“你不是总说‘我’罪孽深重吗?你我半斤八两,用不着大惊小怪吧。”
“……”
刃的瞳孔骤然放大,那一直无神的瞳仁里似乎冒出了一点火光。然而赶在烛火更盛之前,丹恒又打断了那股势头:“到了。”
刃默默扭头,看到了一个……此地随处可见的小推车,上面竖着的塑料纸上黄底红字写满了街头小吃的各色排列组合,涵盖了“煎饼饭团炒粉炒面法律咨询”方方面面。
“……法律咨询。”刃念出了最后那几个字,神情呆滞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困惑,“还有这个?”
“来了您嘞!”小推车后面冒出一个小伙,额头光洁饱满看着尤为喜庆,就是不知为何发际线有点高,“您要咨询啥问题?民刑行经知,起诉仲裁调解?这是我的A证,货真价实,假一赔十!”
丹恒连忙双手一扒插进二人中间:“没没没,他顺嘴念的呢!我还是来那个招牌手抓饼就好,要两份。”
“好嘞。”小伙擦擦手,动作娴熟地拎起一张饼摊上了锅。待到接过两个纸袋,丹恒分了一个到刃手上,小声说:“他以前是个律师,在东城区跟人开了家事务所。”
“后来呢?”
“好像是被合伙人背刺了吧。利益纠葛,权力倾轧,在这种阶级分化严重的社会太容易发生。”
刃咬了一口喷香的手抓饼,嚼吧嚼吧,直到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才点评道:“背叛,分裂,自取灭亡。哼,真是司空见惯的戏码。”
丹恒:“……吃个饼话这么多?”
受了丹恒一记眼刀,刃的有感而发这才作罢,他突然回过味来,看了看手中的手抓饼,又看了看丹恒,难以置信道:“你的招待,就这?”
“怎么,不好吃么?”丹恒抛过来一个惊讶的眼神,“我的晚饭经常在这解决,别看人家是半路出家,但是水平能甩便衣几条街。”
“堂堂饮月君,现在就沦落到这个地步?是谁以前还挑这挑那,菜不吃带茎的,肉不吃带皮的,一顿里面不能同时有天上飞的跟水里游的?那时候我……”
刃说着说着,表情忽然一僵,没说完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不见了踪影。
他突然忘了“我”后面该是什么。
他的过去里……本来有那些内容吗?
“我现在这样是谁害的?我在公司的工作,不就是因为你才黄了吗?”丹恒撇撇嘴,语气却没多少愠意。他并非不会生气,只是刃都魔阴身了,跟他置气倒霉的还是自己……
丹恒余光往身旁一瞟,忽然发觉了些不对:“刃……刃?”
高大的男人姿态诡异地僵在原地,碎发遮掩下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丹恒几乎是瞬间召唤出了击云,青色的锋刃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寒光。丹恒拔高音量,冷声道:“说话,刃!”
男人忽然抬眸,丹恒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面对那指着自己前胸的枪尖,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饮月……?”
低哑,沉闷,仿佛饱含着沉寂千年无法宣泄的滔天爱恨。仅是唤出了这个名字,他就立刻闭上了嘴。
他低头,嘴唇翕动着,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能发出的声音。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拍掉了他抬起的手。那缠着绷带的手心还没来得及进入他的视野,就被一只眼熟的护腕隔绝。
“嗯。”青年冷静的声音在他前方响起,“怎么了?”
虽然跟记忆中有点不同,但却是如出一辙的清澈冷冽,瞬间浇透了刃头上笼罩的阴霾。他以手扶额,皱着眉头,语带不解地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丹恒观察着他的神色,握着击云的左手丝毫不敢放松。见刃的状态似乎有所好转,他又继续循循善诱:“没事,有我在。要回去休息么?”
男人乖顺地点点头,极其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怎么个事?丹恒心中大惊,却怕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家伙再受刺激,只得强装镇定任他带走。丹恒不明就里地跟在刃身后,那个男人虽是抓着他的手腕,却一直没有回头,他忽然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刃就如同那个冥府寻妻的俄耳甫斯,生怕一旦回头,身后的人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荒谬。丹恒摇摇头,继续闷声跟着刃走。直到周围的景色渐渐熟悉,丹恒才发觉他们竟然回到了那个他打工的咖啡店附近。
刃拉着他停在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前,掏出钥匙打开了车门:“走。”
啊?原来你是开车来的,那你昨天坐什么公交车?
丹恒嘴角抽了抽,即使心有不愿,还是坐上了他的副驾。车内弥漫着一股香氛的气味,成熟优雅,不太像刃的风格,但更重要的是,在这股气味掩盖下,他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丹恒扭头去看刃,却发现那张脸上的纠结与困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更为熟悉的冷漠。
看起来,那个星核猎手女人留下的气味让这家伙清醒些了。
“还要走么?”丹恒扶住了门把手,询问刃的意见,“我的公寓就在附近,不用劳烦你送了。”
刃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他,但是丹恒下一秒就听见了车门落锁的声音。
行吧。不要试图跟魔芋爽讲道理。
丹恒向后一靠,仰头望向窗外,此时是傍晚六点一刻,火红的晚霞被点缀其中的落日映得熠熠生辉。天空中隐约还有粼粼光点,丹恒知道那是海面波光的倒影。这是一座滨海城市,风都带着些许咸味,恣意而潇洒,与波月古海给人的沉重感截然不同。
窗户突然降下,骤然灌进来的风和着人声喧哗“啪”地一下甩了丹恒一脸,他先是一愣,随后转向了一旁若无其事的驾驶员,面色复杂:“又怎么了?”
“喜欢看,就多看。”刃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没准明天就见不到了。”
丹恒沉默了一下,脑袋想破了也想不明白自己又是怎么惹到他了。
他的目光在车内游移一阵,好半天才想出一个话题:“我们这是去哪?”
刃却没有回答,刚才把丹恒强行绑上车的是他,现在又把人当成一团空气的也是他。丹恒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沿途的路标,意外地发现这似乎是一条通往海滩的国道。
……他打算拉我一起沉海?丹恒心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又迅速地打消。水里可以算是他的主场,即使刃真有这种打算,也对他构不成威胁。
那么,海边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丹恒手指摩挲着下巴,头脑的运转让他不自觉地皱眉。他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书,文学的,科学的,亦或是单纯的游记与小说,那些作者用各不相同的笔法描绘海的壮阔与浪花翻涌的泡沫;他想起一首歌,讲述海风如同恋人的呢喃,潮涌是轻柔的触摸……他捏了捏耳垂,感到它在发热。
也许是他的知识储备还太浅薄,不然为何此刻能想到的都是些浪漫的传说。
越接近海边,心中的疑惑就越发膨胀。丹恒听见风在耳畔呼啸而过,他不由开始怀疑那些故事的真实性,在这样的环境下谈情说爱,再多甜言蜜语,对方能听得见?
“喂。”他忍不住出声,“到底要去哪?”
出乎意料的,刃这次没有装聋作哑。
“去往高处。”他说,“有个我想了很久的问题,在那里,我想告诉你。”
这段路程没花费太多时间,丹恒从车上下来时还有些头晕目眩,飙车的快感他是没体会到,不讲情面的海风倒是灌了一身,如果不是持明之躯天生强健,恐怕这趟回去就得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