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儿起,这便是你的住处了。”侍者模样的女子微微侧身,让身后的少年得以看清眼前的房间,“你且歇息一晚,明日带你去见龙尊大人。”
少年约摸十五六岁,一头白发,却不显病弱。听了这话,他点点头,左右看了看,捏着包袱的手似是无处安放。那女子见状,才后知后觉地“哎呀”一声:“他们是怎么办的事?竟连桌椅都未搬来。这么晚了,岂不叫人为难?”
她虽是这么说着,步子却是不动,全无去叫人操办之意。那少年于是沉默片刻,说:“这个时辰,只怕大家都歇下了。您先回去吧,明日我再想办法。”
侍女微微一笑,满意于他的识时务,转身施施然走了。
应星看着那女子的背影,见她走远了,才抬手关上了门。
许久未用的房间里飘满了灰尘,应星走到床铺边,那上面只有薄薄一层床垫,在海边潮湿的环境下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别说被褥了,就连张床单都没铺。
他将包袱放下,心里禁不住地冷笑。
说好早晨日升之时启程,却生生拖到夜里才见到人影,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迎接他的又是这般敷衍的嘴脸,真不知该说这些长生种是单纯的愚钝,还是傲慢过头。
当初辞别师父,是胸怀抱负,想来他乡建一番伟业,可没想到这罗浮仙舟排外至此。先是工造司让他吃了个闭门羹,随后是地衡司那边拖了一个月却传来了户籍证明不予接收的消息,唯一的“熟人”还因为任务,开着她的星槎远在不知多少光年之外……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暂时下榻的黑旅舍还因为扫黄打非被查封了,老板连夜卷款跑路,害得他大半夜的抱着行李就被丢了出来,步履虚浮地在月下漫游,偶遇一个睡不着的小文青,一脸兴奋地拉着他道:“知音啊!这年头还有情趣凌晨两点出来晒月亮的传统黑夜派诗人已经不多了!我这正有两句绝句,小友可愿与我对上一对?”
应星只想骂娘。
于是当听到持明族的使者说,龙师有意请他去当什么“龙尊伴读”,应星没有考虑多久就同意了。
罗浮的龙尊——饮月君,说来应是与他师父炎庭君并驾齐驱的人物,但却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娃娃。应星还没见过他,只得以自家师父为模板脑补一番,却在那缩小版的怀炎画像浮现心间时打了个冷颤。
罢、罢了,等明天自然就会知晓……应星压下了抽搐的嘴角,将那不合时宜的想象赶出了脑海。他看了看那单薄的床垫,从包袱中取出两件衣物为被,重重叹了口气,又看了会儿书,就这么合衣睡去了。
第二日,应星起了个大早,微咸的海风伴着涨潮声灌进屋内,那声音还未平息,昨日的侍女就踩着硬质的鞋跟走了进来。
可见长生种也并非没有时间观念,只是要看是什么事了。
应星跟着她来到一处厅堂,按吩咐立在里边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见一名长者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见了他,稍显倨傲地一点头,便当是打过招呼了。那侍女从旁报出一个名号,应星便拱手道:“见过韶英长老。”
龙师对他这听话的模样很是满意,转头唤道:“少主,且上前来。”
应星恰在此时抬眸,只见那长者的衣袖后冒出一对尖尖角,宝石似的,泛着水润的亮光。那尖尖晃动两下,随着龙师身后之人走了出来,才露出了全貌,原是一对碧玉妆成的龙角。再往下瞧,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孩童正睁着一双好奇的碧眸望着他,白白净净的小脸圆润可爱,看上去倒是十分乖巧。
只可惜应星自己也没比他大几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见了这样貌乖巧的小龙尊,只暗松一口气,心道这份活儿应是能轻松些了,更多的感想却是无从谈起。
待到你来我往的寒暄结束,龙师与那侍女二人先后离去,教书的先生人还未至,这屋内一时之间就只剩下应星与小龙尊二人。应星悄悄去瞧那还未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崽,正琢磨着如何搭话,却听那小龙尊脆生生地开口道:“我不想听课,你带我出去玩吧。”
应星:“……啊?”
许是以为他没听清,小龙尊便又重复了一遍:“这夫子讲的劳什子玩意我又不是不会,有什么好学的,你带我出去玩吧。”
见应星还愣着,小孩这下有些着急了:“说话呀,再不走待会那老头就要来了!”
他说着便要来拉应星的袖口,应星一低头,就能看见那张精致的小脸皱成一团,哪里还有一开始那副乖巧的样子。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以往在故乡时养的珍珠鸟,平日里都是一副矜持样,唯有讨食时肯放下身段,拿毛绒绒的脸颊来蹭人的手。
结果他刚到任的第一天,就带着龙尊翘课出逃了。回过神时,应星不由一阵牙酸,心想这回去该怎么交代?
丹枫却是一直优哉游哉,全然没有一点不尊师重道的羞赧,看这架势,恐怕已经不是初犯了。
应星默默扶额,心中分神也不耽误他抢到一份刚出锅的炒栗子,他掰开一颗吹了吹,放到了一旁眼巴巴盯了半天的小龙尊手里:“小心烫。”
这话说得有点晚,丹枫早已把栗子塞进了嘴里,霎时瞪大了眼睛,表情变得异常精彩。应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一时有些尴尬:“我的手……是有练过的,你可不要学。”
他顿了顿,又连忙去摇丹枫:“烫就别吃了,快吐出来!”
哪知这小龙尊竟然还是个硬骨头,宁可让甜栗子在嘴里跟舌头打个天翻地覆也不甘轻易告饶。末了咽下去,还要嘴硬道:“……不烫。”
见他还在瞄那袋炒栗子,应星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说我不跟你抢,先晾晾再说。
谁知丹枫却摇摇头,说:“没有不让你吃。我只是,只是好久没有出来了。”
正是清早阳光明媚的时候,早市里热闹的声音不绝于耳,风声,人声,瓷碗与桌面的碰撞的“叮啷”声,应星抬起头,正前方是一朱明没见过的特色小吃,摊主扶着有他半人高的大茶壶,一手将它按下,一手快速拿碗在壶嘴处接住,这一伏一起的功夫,碗里就给稠乎乎的热汤装得满满当当。
丹枫咽了口唾沫,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又惊觉失态,不自在地将兜帽往下拉了些。他偷偷去看身边的少年,手却忽然被人抓住,一直被引着坐到了对街的摊位上。
热腾腾的油茶上桌,里边还拌着酥脆的麻花和干果,花生、芝麻和油面混合在一起的香气直冲天灵盖,丹枫这下再不矜持,抱着碗呼啦啦地往嘴里扒。
应星在一旁,心想,还真是跟雀儿一样了。
其实他不爱养小动物,太过弱小的生命,需要仗着他人关照苟活,可怜又可恨,就像寄生虫。从前在家时,他是“懂事”的哥哥,就要照顾“年少无知”的弟弟,小孩总是三心二意,路过集市,瞧见合眼缘的毛绒小鸟便缠着母亲买下,信誓旦旦保证自己能够将它当成家人一般照顾,可第二日被几个朋友一呼唤,就玩得不知道家在何处。应星将饼干屑洒进食槽,脚边传来动静,原是邻居家的小狗过来混脸熟。一个月前它还是自己家的狗,弟弟从外面抱回来,说什么都要养,可没几天就因为不愿收拾而将它丢给了应星,却不知道自己的哥哥狗毛过敏,最后只能送人处理。
再后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狼首人身的怪物袭来时,那些脆弱的小生命便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消失了。
普通人类的骨骼在步离孽物面前,与给鸟雀喂食的饼干并没什么区别。地牢里的俘虏一个一个地减少,他们被带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应星抱着弟弟缩在角落之中,小孩柔软的躯体在他怀中抖如筛糠,而他不知是镇定还是麻木,动作机械地拍着弟弟的背,却说不出一句安抚。
他已经不怎么能记清那段时日了,更不敢再往前追溯,去寻父母的下落。步离孽物会定时给他们这些俘虏投喂食物,就像自己以前投喂宠物一样……哦,不,不一样,他们在那群狼首的怪物眼里,分明就是储备粮。
应星将饭食中的骨头攒下来,削尖磨利,计划着撬开牢房的门锁。他向来是有主意的,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空谈。
恐怖的狼首怪物挡在通路尽头,嘴角咧开,黑色的牙床里渗出恶臭的涎水。那怪物露出阴森的微笑,问谁是他们的主谋。没有人回答,它便划破了最前方一个男人的咽喉。冷汗瞬间洇透了应星的后背,他下意识想抓紧弟弟的手,那手却挣脱开来,只留下一点同样冰凉的汗水。
不,不要……
嗓子眼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他想发出点声音,却有另一个人替他开了口。
“是我。”
银灰色的瞳孔猛的扩大。他看见那头野兽伸出了指爪,于是那天之后,他彻底是一个人了。
“应、星,应星——”
少年扭过头,其实在丹枫第一次叫他时就回神了,只是突然觉得口中苦涩,不敢贸然应答。
“怎么了?”
瓷碗被推到跟前,里面的油茶还剩一半。丹枫舔了舔嘴唇,说:“给你吃。”
应星迟了几秒,才接了过来,就着丹枫用过的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油茶粘稠,底下还是烫的,味道咸鲜,不知道加了什么香料,竟是比想象的刺激,不合他的口味。应星默默咽下,身侧忽然一热,丹枫不知何时从对面坐了过来,明明长凳还有很大的空间,却非要挤在一块儿。
“舒服些了吗?”小龙尊撑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不开心的时候,吃点好吃的,就会开心了。”
那你真是好哄。应星嘴角短暂地扬起又放下,又舀了一勺,等那油茶在嘴里化开,才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嗯。”
回去之后,果不其然挨了一顿骂。丹枫什么都没说,爬上那比自己腿还高的椅子,开始抄写今日的课文。
放课时间,教书先生自然不会一直盯着,再三强调明日要来验收成果后,就拂袖离去了。他刚一走,丹枫就开始不老实,抓起两支笔,又御水将之缚在一处,看这走捷径架势,显然也是驾轻就熟。
这课文,他要罚抄十遍,应星便是二十遍,可那少年只是翻阅了片刻,又踱步来了小龙尊的桌边。
应星目光逡巡,很快便锁定了一沓样式特别的书文。注意到他的视线,丹枫百忙之中还抽空解释道:“这是族内的公文,没什么要紧的,想看就看吧。”
于是应星从善如流地拾起最上面那一本,一边翻开一边问:“不是说你还没有冠以‘饮月君’的尊号,怎的这时便要受案牍劳形了?”
“所以说并不要紧,不过是让我了解一下族内事务,怎会叫我拿主意。”丹枫头也不抬地说着,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淡定,仿佛全然不懂自己这话意味着什么。
应星又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不给你添麻烦也好,日后待你名副其实成了一族尊长,要引领整个罗浮的持明,还要与联盟的高层周旋,自会有数不清的事儿要你决断,到那时……嗯?”
他目光一凝,看见了一页奏文旁边的批字。
丹枫听了这话就头疼:“别说仙舟联盟,这些长老别给我添乱就不错了。犟又犟得很,讲又讲不听。既要我有办法,又说我没章法。好赖话都让他们说尽了,还要我干什么?”
应星没有立刻接话,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看完了那一页的内容。
“杜伦星与造翼者一役,折损罗浮持明将士六百一十二人,未能归于古海者,共三十二名……望将军多多思虑,重拾先前提议。”
“这个呀。”丹枫抄书的动作一顿,“他们说的是缩减云骑军中持明人员的事,多次谏言,全无回音。哼,龙师真是糊涂了,吾等龙裔有云吟奇术传承,联盟怎会不加以善用,这等要求,他们如何能答应。”
持明族无法生育,人口便停留在了一个固定数值。若是“死亡”之前无法回到波月古海蜕生轮回,便会真正走向入灭,长此以往,一族将倾……这是应星刚来仙舟不久就知道的事情,龙师如此提议确有其理,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那旁边被划掉的几行小字。
“同为联盟子民,亦有报国之志。参军一事应遵循族人意愿,不宜强行干涉。”
“嗯,那个是我写的,不过老师看了之后,只说我心无慈悲。”丹枫撇撇嘴,这时才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率直来,“可我说的有错么?血脉赓续一事是我们的责任,却不是对他们的束缚。若是为了‘大局’而不顾个体,游龙困做笼中雀,岂不是本末倒置?这可不是尽责,反倒是我们无能了!”
龙的眼中像有波涛粼粼,分明是幼小的身躯,却仿佛环绕着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