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猛的睁眼,方才光怪陆离的梦境直叫人头晕目眩。
眼前是墨绿色的石板,似乎还在往下渗水,滴,答,滴,答,奏出镇魂的音符。
这里是哪里?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他试着发出点声音,喉咙如同水泥封死,又动动手指,几截指骨重逾千斤。
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旋即有更多的回忆浮上心头。
影影绰绰的梦境之中,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孩童时期的蜃影。梦中的他用小小的手抓紧船舷,隔着波涛和云雾眺望一株参天巨木。苍老的声音在身旁说,少主,你且上前一步——看看那不死神迹,唯有另一重层次相等的伟力才能与之掣肘。你是注定承天命、化天劫之人,待来日你可凭云吟之术拨浪分海前去此地,便是龙尊传承彻底圆满之机。
年幼的孩子懵懵懂懂,却隐约感受到了肩上的重任。却听龙师话锋一转,又说,待到那时,你可不能再同现在一般任性,与那些仙舟人乃至短生种为伍,吾等龙裔,自是与那等低劣的生命不相为谋。
……是吗?
眼睛干涩不堪,仿佛流尽了毕生的泪。丹枫缓慢地眨眼,迟钝地意识到那是许久之前的回忆。
而现实是,他身边空无一人,唯有自己着华服、戴角冠,周遭一片混乱。
他想起自己此前应是结束了对建木的封印,可是随着血脉里镌刻的古老力量涌出,他看见了许许多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又或者那些都是自己。一模一样的龙角华服尊者,一模一样的行将就木气息。他们的躯体铺做人梯,丹枫不受控制地从他们之中穿行,惊恐地发现灵魂似乎在被什么召唤着,去往一个未知的彼岸……
每天能从镜中看到的脸,此时却全无亲切,只叫人毛骨悚然。丹枫慌张回头,却想起封印仪式庄严肃穆,显龙大雩殿中只有自己一人,龙师都退守千里之外,他想见的那个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丹枫。”
一声喟叹,出现在他的耳边。
青年用力眨了眨眼,挫败地想,就算是幻觉,也不能更持久些吗。
他似乎是躺着,冷汗打湿了长发,也无心去管。他转转眼珠,目光落到侧边,看见了铺散开来的赤色流苏。
……祭祀着装遵循前人形制,他身上的服装和饰品几乎全部按照龙师要求严格穿戴,唯有那个耳坠,还是他自己的东西……
是某回生辰之日,应星送来的礼物。
有人再次在他耳畔呼唤道:“丹枫。”
记忆中,那人对他说:“浅碧轻红,倒挺衬你。龙尊大人,可还满意?”
而此刻,粗糙的手指带着些许力道从他眼底捻过,似乎在沿着那过分张扬的飞红描摹:“该醒醒了,龙尊大人,还是说你需要起床服务吗?”
知觉终于回笼,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梦中念过千百遍的明眸望过来,雪絮银光一点红,好似那白茫茫雾中一提灯。一灯入暗室,直勾得飞萤赴火烛。应星猝不及防地被一条温香软舌“偷袭”,分叉的舌尖在唇峰稍作流连,又探进齿间,应星托住龙尊后脑,含住那条作乱的舌头用力吸吮,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身下人黏糊糊的哼声。
缩成细线的瞳孔逐渐回归正常,腮颊浮现的青色幻鳞也悄悄淡去,应星喘着气,似笑非笑地说:“现在清醒了?”
丹枫不语,仍旧盯着应星瞧,好像非要从他脸上瞧出个花样似的。应星正欲开口,却发觉这小龙又不老实——
“应星。”龙尊舔了舔嘴唇,津液将那柔软的表面涂上一层淋漓的水光,“我们做吧?”
……
待一通胡闹下来,外面天光都要大亮,丹枫眯着眼窝在被子里,一点儿困意都没有,但匠人的身躯结实又暖和,只是贴在一块儿,他也本能地感到舒服。
有位无名客说,平生不见朱明火,飞遍星海也枉然。丹枫一想,自己虽是没怎么去过朱明,可那团火却早已燃在他心里……亘古不灭了。
“我有时做事不大考虑后果。”丹枫自言自语似的说,“旁人的话么,我也不爱听。若有一日你认为我行错了路,随你做什么,把我拽回来——不必顾及我的想法,知道了?”
龙低下了头颅,将软肋递到了他的手中。
应星沉默了一下,问:“做什么都可以?”
丹枫轻哼一声:“君无戏言,自是可以。”
“真的?怎么做你都不会生气?”
长尾一甩,不轻不重地拍上了应星的腰侧。
丹枫道:“我何时同你发过脾气。”
“那——”应星眨了眨眼,欢欢喜喜地捉了那条不安分的尾巴,凑到嘴边亲了一口,道,“再做一次吧,龙尊大人?”
……
…………
丹枫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沉重的眼皮仿佛被浆糊糊住,掀开都费力。
眼前是墨绿色的石板,似乎还在往下渗水。滴答,滴答,奏出镇魂的音符。
手指动了动,就听见了“哗啦啦”的声响。他茫然地睁着眼,视线好一会儿才在下方聚焦。
……下方。对。他垂着头,因为整个人被缚住手脚悬吊于空中,脊椎被巨大的钉子从斜方穿透,一左一右……
哪怕是最穷凶极恶的丰饶民,十王司也只会缚住它们的尖牙,拔去它们的利爪,将它们放逐在无边无际的囚笼。可他不一样。
他是开化之地的逆骨,是云来之处的叛徒。他熟悉他们的手段,所以他们不得不采用最极端、最野蛮、最令人尊严扫地的方式,严防他困兽犹斗。
可是,这不疼的。记不清是入狱的第几个日夜,这具身体早已没了知觉。体力、法力乃至情绪都被那两根锁龙针牢牢钉住,他好像短暂地抛弃了所有作为“人”的标签,只剩下一点飘忽的幻梦,将他吊在人间。
他方才似乎又做梦了。自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就经常做梦,不再是龙祖传承,而是一些虚无缥缈的往事。
这次是封印建木的仪式。说来已有二十年之久,似乎一切的错误都从那时开始,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悄悄在脑海里打转,又或者自己已然随之改变;他当时便有所察觉,于是跟某人说了什么……
可是最终那家伙也没有顶撞他的念头,反而随他一同,越陷越深。
丹枫突然惶恐起来,那人究竟是真心认可他的想法,还是单纯地不想“背叛”他们的情谊?
不知为什么,突然好想喝酒。
丹枫舌头抵住上牙膛,从左至右扫了一趟。
这里是幽囚狱的最底层,理所当然的,左邻右舍只有虚空与黑暗为伴。
已经不知道是被困于此的第几日,比□□折磨更可怕的是精神的摧毁。上一次睁眼时,年轻的将军来看过他,隔着密不透风的壁垒,在外面留下了一壶酒。传音器里静悄悄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可他依然能“看”到那年轻人紧抿的唇线,“听”到对方心中翻滚的浪潮——因为那一壶酒。
这就是罗浮龙尊的伟力。所以他的牢笼里干燥非常,像是要把他架在太阳里烤。
水分从他的体内渗出,最后再往外流淌。以往去工造司参观过造化洪炉,里边困了不少岁阳为萁,透明的能量体在火中燃烧,不断地析出这艘巨舰所需要的养料。
而这牢笼与之相比,兴许也不差多少。
他“看见”将军驻足很久,最后在卫兵靠拢之前摆了摆手。
那之后他不知又睡了多久,大脑还有些昏沉,但是此刻,外面又传来了某人的脚步声。很沉,很沉,像满载着经年的风霜,不堪重负。
这一次那个人什么也没带,所以丹枫那小小的作弊法子不再能起效。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景元,你回去吧。”
传声器里仍然毫无动静。
丹枫隐约觉得有哪里奇怪,门的那边似乎是一双陌生的眼,隔着重重封印,还能尝到一点灼烈的气息。
像是一团烧不尽的朱明火。
可混沌的思绪不允许他再细想。恍惚中,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丛散落的赤色流苏,他想起自己接过饮月君冠冕的那天,从祭台回来之后,身边似乎有何人作陪……颠鸾倒凤,不成体统,却无边快意。
那人现在在哪儿呢?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会回答。龙带着无穷的疑问,直到他的骄傲随着一身鳞片剥落殆尽,直到死去,直到重回持明卵中,回溯自我。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
…………
刃悄无声息地睁开眼,赤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微弱的火焰燃烧。
眼前是澄澈如洗的夜空,不久前应该下过一场大雨。一阵风吹过,水珠便一颗颗地从树梢上滚落,滴答,滴答,奏出镇魂的音符。
他刚从一场死亡中苏醒,灵魂还浸泡在忘川河中,□□却先一步回归浊世。被长枪撕碎的心脏已经愈合,成片的彼岸花摇曳着,他好像回忆起了初到仙舟的时候。
那时的他尚不知天高地厚,只当一剑在手,斩尽敌雠。
自离开家乡那天起,仇恨便盘踞了他的皮囊,继而深入骨髓。旁人的欺辱、打压亦或是同情,丝毫不能软化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我的确活不长久,但……我要那群寿瘟孽物通通偿命。
这个念头仿佛一把烈火,将他生生置入人间炼狱,再锻出一副铜皮铁骨。
当初选择要去往罗浮,师父听罢也并未如何干涉,只在临行前将他叫到后殿中,工造司的钢铁巨兽置身于他的身后,雕栏画栋中,吞吐着如絮的白烟。师父问:“抬头。你看到了什么?”
他顺着老头的视线看过去,老实回答道:“造化洪炉。”
怀炎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应星,你可还记得,最初来到这里时我同你说过些什么?”
那倒是知道的,毕竟是拜入师门时老头殷殷嘱托的话。
少年迎着初生的朝阳,朗声道:“冶炉炼千星,点铁赋英灵。斗光奋戎威,铦铓保宴宁。”
怀炎看着他,缓缓一点头:“你向来有主意,唠叨话不必多说。唯有一点你要切记:行于黑夜者,更要看清脚下的路。”
“我知你心急,也知你骨气……我不怕你走歪路,只是怕你陷在里头。应星啊……”
他说着说着,没了后文,可少年却面色一凛,一步跪下,以头抢地,郑重其事,拜了个好大的礼。
离开朱明后很久,他仍会禁不住回想起这一幕,禁不住去想,原来师父知道他去罗浮的真正目的是建木。
若是为了学艺,去往何处不可?朱明本身便是仙舟工巧之最,又有百冶之首坐镇,何来的必要舍近求远?
他只不过是权衡之后觉得,凭借短生凡人之力,穷尽一生也勘不破所谓“神迹”。要想达成夙愿,唯有知己知彼,从内部破之。建木乃是仙舟长生之始源,从此处入手,定然事半功倍,兴许能来得及……
……只是未曾想,后来出师未捷,先栽在了那位饮月君手里。
他记得那天,尚不及他胸口高的小崽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俩人加一块儿还没神策府门前石狮子大,却竟然在那里谈论未来。
多么可笑的执着。多么可畏的赤诚。
经久一别……
恍如隔世。
刃缓缓坐起身,摸到了手边的支离。
对了,他之所以会躺在这儿,地为棺,天为衾,倒也跟那个人脱不开关系。
数百年前,拜剑首大人所赐,他几经辗转,从一个囚笼流放到了更大的囚笼。
他又犯了两个错误。听闻饮月君被处以蜕鳞之刑,他按捺不住,偷偷拜访……只一眼,心如刀绞,瞠目欲裂,魔阴缚身,再犯杀孽。
此乃其一。
而他竟然还不吸取教训,在那个人获释出狱之时,又一次跟了过去……这一回,撞上的却是更为残酷的现实。
他曾笑说龙尊大人那双眼真如千里素雪三尺渊冰,可原来化雪之日才最是无情。
镜流曾厉声质问他为何要陪着饮月逆天行道,他口口声声家国大义,却唯有自己知道,这里面还有一点不可言说的私情。
到了最后那段时日,丹枫人心和龙心的博弈,天平已经向那一边倾斜。
如果能创造出新的龙尊,如果,如果……
只可惜,没有如果了。
于是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