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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靡音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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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风裹挟着砂石拍打门扉,白汽弥漫间,窗棂都仿佛摇摇欲坠。

山城的气候总如此无常,好在大家早已习惯。雷声甫一响起,不用招呼,街坊邻里便鱼贯而出,纷纷抢救起自家晾晒的谷物。

这对我而言倒还轻松,医馆后边那点田地本就仅种了点二三人吃饭的口粮,我家院里倒是药草居多。昨日新收的夏枯草、野菊、葛根,还有今晨进山里挖的参,在后院架子上拿了几个簸箕晾着,要收也算方便……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喊小徒弟来帮忙,就见刃顶着一头鲜艳的绿色进来了。

是的,顶着。

“你就一定要一次搬完吗?”我接过他手里端着和胳膊夹着的筐,好让他能空出手来把头上那一盘新鲜的药材拿下来。

我没忍住又看他一眼,这家伙脑袋上似乎有一撮桀骜的毛,和他本人一样不同凡响,此刻,没了上面重物的压制,居然缓缓地立了起来。

“我说过很多次。”我仰起头,认真同他说道,“你现在是病人。没有让病人干活的道理。”

对此,他的回答是展示了一下自己健壮的臑肌,然后付之一笑。

刃是一位除妖师。和我印象中那些上门讨要斋饭的修士不同,他既不剃度,也未曾受戒,整日无事,便混迹群童之中,撩猫逗狗,拿人消遣取乐,恬不知耻。有一回,我亲眼见他与一群本该正在私塾中念书的孩子们混在一处,神乎其神地说起自己猎妖的故事。溪山城背靠妖都,几乎所有孩子们听过的来自大人的恐吓中都有过赤月奔狼的客串。听到兴起处,孩子们问道:“阿刃阿刃,听说狼头的怪物能以血饲狼,把人也变成它们一样的妖怪,是不是真的?”

刃回答说:“是也不是。步离人虽然强悍,却只有狼首的心脏中才孕有那种狼毒。若是随便一只狼崽都如此凶险,寻常修士如何应付?不过么,步离人本身还会散发一种神经毒素,能将弱小的族类转化为它们的奴隶,尤其是狐。若是遇上,还是得小心了。”

“那你一定不是寻常人了!”一人叫道,我听出他是这帮不学无术的小崽子们的头头,“你方才讲得那么仔细,难不成曾经跟它们交过手?它们跟真的狼一样,喜欢三五成群地围猎,你是怎么除掉它们的?你见过那头狼首吗?它吃人之前会像传说中那样,先割开猎物的喉咙饮血誓师吗?它会说话吗?”

……这帮小混蛋平日里都在琢磨些什么?

这兴致勃勃的语气着实叫人不舒服。我有些听不下去,正欲从藏身处上前,忽而又听刃道:“当然。”

我悄悄探出脑袋,就见这人额发遮挡的面部似乎露出了些许微妙的神情,仿佛一片阴影掠过,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而那双金红色的眼睛——我注意到它们的正中央忽然缩成一道极细的竖线,并且那显然不是我一人的幻觉。刚才还叽叽喳喳的角落里鸦雀无声,只有刃磨了磨牙,微笑道:“我好像听到有人想试一试都蓝血裔爪牙的锐利……”

于是“嗷”的一声,围观听众作鸟兽散,差点把我撞一个趔趄,却也顾不上道歉。我默默走出,想来神情有些一言难尽,所以刃在那儿愉快地笑出了声。

这么大个人,不知为何如此幼稚。我目光下移,见他盘腿坐在镇上那棵大槐树下,手边还摆着一盘他那些拥趸们上供的瓜。见我过来,他招招手,似乎要与我分享。我犹豫一瞬,还是上前,谁知刃却惊讶地看我一眼,说:“我就是腿麻了,劳驾拉我一把。”

……好吧。

我面无表情地捉住他的手腕,拔萝卜一样把他从地里薅了起来。这人假模假样地在我耳边说“多谢丹大夫”,我便转过头,装作没有注意到方才他的手指拂过了我的手。

没错,这个看起来分明生龙活虎的家伙,他同时也是我的病人。

我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见到刃的。约摸一月之前,那天傍晚忽的积了雨云,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天便黑了。到了晚间,外头的树啊、瓦啊,就同今日一样嘎吱作响。我想起山中种的草药,还没来得及搭好防护设施,担忧会落雹,就披了衣裳出门查看。没成想,这一出门便捡了个血人回来。

那“人”形貌当真可怖,与我同行的小徒弟甫一见到,险些吓得软倒。我先是令他拿好灯盏,免得那火熄了,引来山中不详之物,随后才仔细看向地上那滩……也许该称作“妖物”更合适的,像是被剥皮抽筋过的,看不出原本形貌的不明肉块。

但“他”大抵还是活着的,因为细长的尾巴摇摇晃晃,一圈一圈地缠住了我的手。

我回过头,小徒弟惊恐的眼神里写满了抗拒,哎,就像我十分了解他一样,他也十分了解我——半个时辰后,那只奄奄一息的可怜蛟妖就被挪到了我的床头。

蛟螭偃蹇,震啸江涛。这种本应伴水而生的妖兽,缘何会出现在山中?我命小徒弟搬来清水,用巾帕沾湿为他洗去深红近黑的血污。先前服下的药剂已经发挥作用,他身体表面与鳞片交接的皮肉正在逐渐愈合,于是原本难以辨别的面容终于得以浮现,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只年轻而俊俏的妖族幼崽。

大妖特有的高傲与年轻人涉世未深的浅薄在那张脸上同时呈现,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五十岁,难怪会控制不住化形的躯体,把自己撑得四分五裂。

身旁好一阵子没有动静,我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镇定。好在我平日里素来少有表情,顺势便回头,叫醒魂游天外的小徒弟,同他介绍起这种山野之中难得一见的妖来。只是当我这小徒弟问起“为何这妖族失去意识时会以人形示人”之时,我思忖片刻,最终只能诚实地表示,我也答不上来。

又五日,蛟妖方才转醒。到底是大妖出身,哪怕身体遍布疤痕,也并不影响这家伙体格强健。这样饱满的躯体要挤进我的衣裳之中实在有些为难,于是当我推开门时,一道湿黏的视线缓缓地落在我的身上——分明没有表情,但这人坐起身时衣不蔽体的形象的确让我小小地心虚了一下,当然,只有一下。

“你醒了。”我说着,反手将门从身后带上,但并没有向床上的妖族走近,“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妖族——那条充满谜团的黑蛟,目光呆滞,仿佛并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你是迷路了吗?”我又说,“越过这里就是狼群,我想那儿不是你的目的地。”

这一回,金红的眼睛缓缓转动,仿佛烛火骤然膨起——随后“扑通”一声,倒了回去。

呵呵,我自然不可能放任一位极大概率会不服管教的病人留在镇上。软筋散的解药在我手中,至于何时解毒,看他表现。

相较于以前打过交道的那些妖族,刃的表现要文明得多。妖族心智成熟较晚,往往得修行百余年才能诞生灵智,但我见他饿了知道吃,饱了会放碗,下雨不光会往家里跑,还知道打伞,应该并不是那种刚会化形就冒冒失失乱跑的小妖。如此我就更是好奇,他到这山中来是有什么事要做?

对此,刃的回答倒很直截了当。

“斩妖。”

“噌”的一声,利剑从尸体上抽出,切金断玉的剑锋浸透妖血,淅淅沥沥。

“除魔。”

被斩断根系的树精再也无力支撑,挥舞的树藤纷纷垂落下去。

“平乱世——”

在他手中,日月光辉似乎都被那柄不似凡铁的剑所吸引,我看到刃袖手一振,就抖落了上面沾染的斑斑血迹。

“荡敌雠。”

他走向我,并没有将剑刃收起。

“稀奇,你与这些精怪之间,莫非有什么仇怨?”

“或许有,或许没有,记不得了。”刃的声音听起来浑不在意,“想杀就杀了,谁让它们遇上了我。”

玄黑的剑尖映出我的脸,我承认,自己愈发地对这个人感兴趣了。

转眼间,刃在溪山城待了已有两月。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对于□□强悍的妖族来说,这等禁戒完全可以当做玩笑话。当初那些骇人的伤痕早已愈合,此时我还留他在这里,却是因为另外的病症。

丹参,天麻,枳实,柴胡……还有一味特定的、唯有此间才能寻到的龙漦。

小徒弟在药炉边摇着扇子,转头战战兢兢地问我:“那位先生的魔阴之症当真严重到如此程度?平日分明也瞧不出端倪……他到底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此乃顽疾,药石无医。我所做的不过是延缓他病症发作的频率,此外便是减轻些发病的痛苦罢了。至于他乐意什么时候走,恐怕还得看他自己的心情——放心,他心术端正,不会伤人。”

“可师父曾说,这种病乃是长生之躯因累日磨损而生的祸端,又分残伤、垢染、嗔恚、他化、无记五种衰态。我观这妖族年岁不大,且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师父是如何看出他罹患魔阴?”

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细细观察过他用剑——

大开大合,狂放不羁,后果罔顾,代价不惜,引血濯锋,畅快淋漓。

山野中的精怪未必能伤他一毫,但他这自损八百的剑术则未必……或者说,这根本就是此人故意。

刃似乎十分厌恶自己这具淌着妖族血脉的身体,以至于初次见面时,他就把自己弄得一片狼藉。话说回来,我记得蛟龙沉潜,其血碧如凝珠,有剧毒。我的收藏之中就有此物,晒干磨粉之后仍呈鲜艳的蓝绿色,与那日所见大不相同。

他果真是妖吗?我想我的心中早有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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