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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靡音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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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天幕之上仿佛被人捅破了一个洞,正源源不断地泼下霖霪。刃把玩着那个瓷碗,仿佛被突然变得澎湃的雨幕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夸张的神色:“嚯,我不就是说了要走,这么舍不得吗,龙尊大人?”

我没去在意他改口的称谓,漫不经心地说:“山间气候无常,并不一定是我的心意作祟。”

刃听了,不知信或没信,只是笑了一声,把那个空碗搁在了桌沿。

半柱香前,刃托着我端给他的那碗暗红色调的汤药,状似颇有些为难:“嘶……‘赤龙呕血,命殁归阴’,莫非大夫宅心仁厚,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莫不是甚么宴安鸩毒,喝下之后当场穿肠烂肚。你啊,可别考验我了。”

我便也笑着答道:“此言差矣。药毒并生,倘若这真是你所需要的东西,你也需先担心担心自己,能否能撑到‘脱胎换骨’。”

“哈哈……如此说来,倒成了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啊,某自愧弗如,在此自罚一碗。”

我一阵无语,又觉得好笑,就在一旁看着他以罚酒的架势将一碗苦药一饮而尽,脸都皱成一团。末了我问他:“如何,有什么感受?”

刃沉思一会儿,十分不给面子地说:“你这是煮的红豆吧?”

我们相视片刻,随后相继笑出声来。

赤龙赤龙,顾名思义,浑身血红。我知道那种残忍的技法,要先将被当做活牲的龙完全捆缚,再以坚硬的重物在全身锤击直到将龙鳞尽数敲碎、剥落,这样才能取下完整的皮和肉。蛟族所谓“饮赤龙血”……不过是个美化过后的说法,它的真正含义是将我之同族抽筋拔骨,生吞活剥。

一条蛟妖出现在我的领地,自相遇起,我就在等待他的袭击。我向来不愿主动挑起争端,不管妖还是人,只要不犯我,我也就管不着他们。结果谁知,我等啊等,等到现在,先听到的却是他向我辞别的消息。

并不是那种天地悠悠、不死会重逢的再见,而是阴阳相别。

“我来这里的确是为了找你,饮月君。你是最强大、最可畏、最高洁的真龙,你以真身现世,如山摧。所以,这件事情唯有你能做到——”

“杀了我。”

我的胸腔狠狠一颤,心都仿佛忘了如何跳动。

我忽地回想起那一日,我问他跑到这山中来是有何要事?而他回答说:

“斩妖,除魔。”

……这群魔之中,也包括他自己吗?

我听见了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我最终选择了成全他的意思,不过在那之前,我告诉他会采取一些特别的方式。

“刀、枪、剑、棒……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挑剔,但我会介意。”我将长发束起,又从药箱之中取出来一打非常袖珍的器具。它们也是我的珍藏,是从异邦行商那里换来的小刀,最长也只有三寸,刀刃细且尖利,专门是用来划开人的皮肤……经过我的改造,妖也可以。

刃看起来有些不太淡定:“……劳驾,我是哪里惹到你了吗?”

“嗯,你自己想吧。”我将他一把按住,流水从我指尖汇聚成绳,眨眼间就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衣物碍事,我顺手给他扒了,直奔主题地摸向他的左胸,可能是这一下来得有些猝不及防,我感到手底下炙热的皮肤瑟缩了一下。

他的不配合让我有点不满,我手掌摸了摸,突然在他胸前拍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怎么,紧张了?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再说了,你浑身上下哪里我没看过。”

话一出口,我又觉出有些歧义,瞄刃一眼,发现他真的开始咬牙切齿了。

……呵呵,但正如方才所说,我也是真的在生气。

抛却龙尊的身份,我在凡间的化身本该是个救死扶伤的医士。他却让我平增杀孽,还狡猾地用些我不可能拒绝的理由……

我面无表情,亮出了手中像是凌迟用的小刀。

最后动手之前,我亲手阖上了刃的眼。“睡吧。”我对他说,“剩下的交给我。”

虽然表现得镇定,但说实话,这种事情我也从未做过。

要彻底杀死一只妖物有许多种方法,可要救一个人,却不是那么容易。妖族的内丹往往在要害处,可刃只是个半妖,我不太确定以往所学的知识是否适用,但比起开颅求证,还是挖心略为稳妥。

接下来要走哪里呢……

我冷静地按下手中的刀器,每切断一寸肌理,就有温和的水流上前成为那段经脉的代替。直到我终于剖开刃的胸膛,触碰到了那颗仍在正常跳动的心脏,在剥开层叠的血肉看到那枚被包裹其中的妖丹时——我感觉自己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到这一步都并不难,“拆分”的过程完全在按照我的预期进行,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按照原样“组装”回去。

幼年在鳞渊境中学习六艺时,龙师就总说我不是做手工活的料子,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用凡人的话说,也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人间的日子总一晃而过,我推开洞天的结界,见到门口急得团团转的小徒弟时,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年头。进时是我与刃两个人,出时却只有我一个,小徒弟欲言又止,看上去很想知道那个总爱捉弄他却又总很靠得住的大哥哥哪儿去了。我摸摸他的脑袋,告诉他不用惊慌,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缘来缘往,就当那家伙出了趟远门罢。

然而小徒弟才刚走,我的身后忽然伸出来一条胳膊,毫不客气地揽着我的脖子朝后一带,紧接着一人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那个“出了远门”的家伙,拿我当拐杖似的撑着,还哑着嗓子嘟囔道:“你也太冷酷了,饮月……我这把年纪在凡人当中都能入土了,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在里头?”

我早已知晓此人脾气,立刻认出这家伙又在无病呻吟,遂一把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回,不理。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又说:“好无情呐,饮月,我没醒的时候分明还听到有人在旁呜呜哭了来着……”

“苍龙垂泪也是灵药,不过是见你一直睡不醒,你、你懂不懂!”

我猛然回身,正想数落,可见了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又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刃——或者说,应星——这是他告诉我的,自己真正的名字。见我神情变幻,反倒是他先慌了神:“怎么不高兴了?我也不是有意吓唬你,你也知道凡人是很柔弱的,我好几次都仿佛看到有十王司的勾魂史来索命,人都跟着走了,突然又听见身后有人喊,我一看,这不是我们龙尊大人吗?怎么纡尊降贵跑到这阎罗殿上了。结果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见大人你忽然大显神通,一尾巴把那判官都抽飞了……”

……胡言乱语,给我气笑了。

“你才是收了神通罢。”我捂住他的嘴,终于,在他的笑眼前败下阵来。

在苏醒之前,他其实并不知道我当时打算做什么。不错,他的请求是让我杀死他,那是因为身为除妖师,他决不愿意让自己成为非人的异类,哪怕是龙。我答应了他,但却是以另一种方式让他如愿——碎妖丹,洗妖血,完全杀死他体内“妖”的部分,重新让他变回凡人。

这是个匪夷所思的计划,但我做事向来出格。我也不想告诉他,以免给人希望却让他抱着希望离去。反正,身为龙尊,便是拥有这点任性妄为的权力。

也许是上天眷顾,我成功了。只是没了妖族的力量,他的容颜一夜老去,连头发也像雪一般铺了一地。在他尚未醒来时,我守着他的身体,时常怀疑他其实寿数已尽,自己只不过在如同守望建木般地守望一具干枯的遗体。

但当我伏在他的胸前,又还能听见微弱的心跳。我一度想要用云吟之术注入那颗脆弱的心脏,想想还是作罢。如此反复,直到今日——

“……月,饮月?”

我抬起眼眸,示意这家伙有话快说。

白发的男人在我身前站定,那双金红的眼瞳也变成了如月光一样温柔的银色。我看见他几度想要开口,到了嘴边的话却终究咽了回去。最终,他双手搭上我的肩膀,让我顺着力道向后看去。在我身后,一片乌云正巧被风吹走,原本遮挡了一角的圆月露出了整个本相,我恍然意识到,又是一年中秋。

饮月。他在我耳边说,你知道吗?你比月亮还要好看。

我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可他还在喋喋不休。

饮月,你看那颗星星,那个就是木星,又叫应星,哈哈,就是我名字的来源。木星伴月,是好兆头哦?

饮月,那边怎么突然多了片雨云,不会是你害羞了吧?可别可别,你要厌烦我就不说了。

饮月,饮月……

饮月。

……够了。我心里有个声音悄悄地说,他这是憋了一年脑子坏掉了吗?真想在他头上降下天矢阴,平白无故哪有那么多话要说!

可是我到底却是没动。仿佛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算了吧,跟凡人还计较什么?你等了他一年,不就是想再听他说说话吗?

嗯……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也不全对。

我所渴求的并非只是这些,我……

还想要更多。

“唔?”

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我突然回过身,再一次堵住了他的嘴。

“闭嘴,应星。”我看着他说,“没什么所谓的废话可以以后再说,现在,亲我。”

“……”

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我看见那双眼中如流星一般亮起。他说看我胜过赏月,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等待,仿佛拉得无限之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之间。终于,他笑起来,凑到我的跟前,说:

“遵命,龙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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