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苏木安回到府中。
他从床榻一侧的暗格里,找到了当日苣儿给他拭血的手帕,细细端详起来。
屋外,幕色深沉,星光摇曳,月如弯刀高悬;屋内,烛影独坐,光照下,手帕的丝线仿佛低语诉说、根根泣血,苏木安不禁心头一颤。
苣儿大费周章,当初投毒相逼,如今又不惜得罪皇后,难道只是为了送出寥寥数语?这蒙阿盛刚从北疆调回,即便他知道苣母死亡真相,碍于前朝身份关系,想必也不敢跟东阁有过多来往。
思索良久,他将夫人叫到身边:“过几日便皇后娘娘的生日,替我准备一份贺礼。”又沉吟片刻道:“倘若那日我彻夜未归,就带着这皇后娘娘送的手帕,请求面见圣上。”
另一边。
卜吉思敏长途跋涉数日,终于抵达了北疆边境,这城名叫“胡普”,多民族杂居,人口竟多达数十万。
边境车马往来不断,看来蒙阿盛任期,也并非像陆逊则说的,毫无作为。卜吉思敏奇怪:这陆某向来和苏丞相不对付,为何当初苏丞相推举我来做太守,他并没有反对?真的是这区区边城太守,入不了他的眼?
卜吉思敏交接完工作,安顿好家眷,便带着侍卫随从,驱车赶往北疆国的边城。按照惯例,他要和对面的首领会面。如今北疆强势崛起,边城太守面见北疆王,早已不够资格。所以他仅仅带了丝绸百匹,茶叶陶器若干,作为对面首领的礼物。
刚刚踏入北疆领地,一群土匪般模样的人突然从四周窜出。他们束着短鞭,身披各式兽皮,脚踏马靴,腰佩长刀,□□高头骏马,各个凶神恶煞。
卜吉思敏倒是有一番好身手,“哗啦”一声便用尖刀扫过胸口,一排人应声倒下。又“驾”地一声,骑马扬鞭而逃。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完全不像土匪强盗般贪生怕死,应该是传闻中北疆的死士。
大炎的将军被敌人追得筋疲力尽,最终寡不敌众,还是败下阵来。带头的土匪将一根腥臭味的绳索套在卜吉思敏的脖子上,又像狗一样将他拴在一辆囚车上。带着大部队,快马加鞭地往北疆都城的方向移动。
……
一大早,皇后寝宫内,皇帝更衣完毕。
皇后将发生在东阁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皇上听,完毕之后还故作心酸地回忆:“尹宫宫自幼就在宫中当差,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如今却惨死在东阁……这北疆……”
话说了一半,没想到却已触怒了龙颜:“住嘴,你身为皇后,再敢提北疆的事,朕立刻废了你!”
皇后不敢多言,只是默默地跪下,帮皇帝理了理裤脚。
皇帝自觉语气重了些,缓过神来说:“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规矩。这北疆的事,皇后不必理会。”他起身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交代道:“遥妃已经如你所愿,这东阁的苣儿,倘若再出了问题,你就不怕,天下大乱?”
说话间,门外传来响声。
“太监司总管丁娟,拜见皇上!”是皇帝叫丁娟到里屋问话。
丁娟将昨日发生在东阁的情况尽数说了一遍,还补上了皇后离开后的事。
说到尹公公的死,丁娟迟疑片刻,面露难色:“皇上,老奴年事已高,管不住手下的畜生,还霸着这总管的位置,实在愧不敢当!”
“丁公公这是何必?”皇帝沉思片刻:“这事错不在你,那小宫女也未必清白。往来东阁的信件,本来就该严格监控,只是这尹公公,过分了些。”
“皇上所言极是。”丁公公接着说:“要不要老奴再给东阁调配些人?”
“倒也不必,有桂嬷嬷和那个巫女在,倒也够用了。”皇上又补充道:“还有,尹公公的死,淡化处置。”
……
东阁前院。
下人们正在清理昨日尹公公弥留的痕迹。引来别院的宫女太监们的窃窃私语。
阿武站在东阁门口,“啊呜”一嗓子,这些人就作鸟兽散,全都不见了。
苣儿在闺房中,听到门口的声音,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心里想:这阿武真是粗心,有时间去管闲事,倒是忘了帮本宫的手换条纱布。
她抬起自己受伤的手瞅了瞅,这会儿才有隐隐的痛感。
她刚准备吩咐桂嬷嬷去拿点纱布来,又突然想起连蘅,这连蘅不是医女吗?本宫受伤了她也视而不见?
找了允彬两天,又陪了她一整晚,既没给本宫煮消痛的汤,也不给本宫包扎流血的手。
本宫救下了她的小姐妹,她连句谢都没有的?
想来便一股脑的气。
桂嬷嬷在一旁看着苣儿的脸,逐渐由晴转阴,便小心翼翼地问:“娘娘今日怕是又腹痛了?要不要嬷嬷去替你叫连蘅来看看?”
“哼!她早就把本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苣儿脱口而出。
……
另一边的连蘅却是心情大好,昨晚紧急洗的衣服,只一晚就彻底干了。
她去洗衣房,将刚刚晾好的衣服成摞抱起,打算拿回西厢房寝室,和允彬一起叠。
刚一推开门,就看见苣儿直愣愣地杵在西厢房寝室正中间,允彬一脸无辜地站在她身旁,身后的犄角旮旯里,还塞着一个桂嬷嬷。
“换好衣服,就到膳食处来!”苣儿黑着脸,说完就拉起桂嬷嬷走了。
允彬小声提醒发愣的连蘅:“你是不是忘给她抹药啦?”
连蘅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苣儿交代管事任嬷嬷,以后这连蘅,调到膳食处,当帮厨。
“既然不想当医,那也总要做点别的事,东阁从来不养闲人。”苣儿交代完毕,正要转身离开。
却看见连蘅带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来。
……
“呵呵,你还知道你自己是医女?”苣儿嘲讽道。
“奴婢这就给娘娘擦药。”连蘅喘着粗气,“刚去医药间配好药。”
她一边解释,一边翻开药箱。
“有时间收衣服,没时间取药?衣服可都叠放整齐了?”苣儿看到她穿着的,正是自己送的衣服,继续调侃:“看你这身刚换的,倒是穿得正好。”
连蘅停止了动作,虽然一头雾水,但碍于身份,还是小心地说:“是娘娘尺寸选得好,奴婢才穿着正好。”
苣儿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之后徐步靠近连蘅,略微弯腰,贴近她耳旁,低声凝语:
“本宫不是抱过你嘛!当然知道你的尺寸。”
连蘅的脸,一下子就热得发烫。这是受到了巫术的反噬?
……
深夜,连蘅刚要睡下,就听到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正想着,突然听到东阁外有人喊:“不好啦!慧月阁失火啦!”
慧月阁是东阁北侧的一方院落,是皇帝妃嫔怡和她女儿闫慧的住所,闫慧今年还不满六岁。按理说,慧儿年幼,娘俩平日里也没在宫中树敌,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失火?
连蘅赶出去看时,窜天的火苗,点亮了半边天。浓烟一阵接着一阵,升起十几米高。顾不得多想,连蘅也加入到了救火的行列。
她拎着两只大桶,来不及穿上鞋子,从东阁前院的池塘打了水就往慧月阁冲。这火如果不及时扑灭,恐怕会波及东阁。
混乱中,连蘅被一股蛮力拉倒角落。是一个嬷嬷,她脸上抹着灰,黑魆魆的将脸靠近说:“是我,蘅儿。”。
连蘅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是师父敏于事。
……
怡妃母女并无大碍,只是这慧月阁,恐怕要重新修缮一番了。
……
连蘅被调到膳食处,便记得一大早熬好了汤候着了。她还带了些纱布和止血散。
待苣儿睡醒,她便请安进去。苣儿今日没刁难她,乖乖坐在床沿喝了药。
连蘅小心翼翼地捧起苣儿的左手,拆了纱布,用一团棉花,轻轻地沾了些药粉:“娘娘莫动,奴婢今日换了药,会有点儿痛。”
淡粉色的药粉,似花蕊般在苣儿手中绽开,“嘶”——确实是痛,但苣儿忍住不发一言。
连蘅本以为要听到河东狮吼,没想到,换药却是出人意料地顺利。
“娘娘不痛吗?”连蘅抬眼,认真地问。
“痛。”苣儿简短地回答:“但比起月事的痛,简直不值一提。”她左眼忽地一眨,似乎是做了个鬼脸。
连蘅的眼神迅速躲开,她不自然地低下头,又瞬间淡定。她从药箱里取出新纱布,一点点将它包在苣儿的伤口上,她的动作极其轻柔,表情也格外谨慎。
只是在片刻停顿间,她默默握了握苣儿的手,指尖无意间触到她修长而冰凉的手指。
……
三天后,便是皇后娘娘的生日宴。
淳阳宫内,宾客云至,张灯结彩。淳阳宫是后宫最大的院子,是历朝皇帝的寝宅。
后宫并没有因为慧月阁失火的事,影响兴致。公公们忙着安排接待客人、安排座次;嬷嬷们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就连东阁的阿武,也被借去做点心。
今日的东阁,倒是添了几分冷清。
正午一刻,苏木安拎着贺礼到达淳阳宫;正午二刻,陆逊则也携礼到达,身后跟着工部尚书典雄、兵部尚书邢康,还有禁卫军统领赵错。
随后赶来的还有礼部尚书蒙阿盛、户部尚书许唯等人。
淳阳宫院内,两张长桌呈竖排陈列,两边坐满要员大将,各分两排,每人面前又有一小桌;院子中间摆一长横桌,为主桌,稍稍抬高,坐满皇室成员。
桌上珍馐玉盘,甘露琼浆无数。各式茶点、水果摆盘精致,置于每人案前。这规模不算宏大,但也安排伶官舞蹈、音乐、杂技等节目助兴。
庆生仪式在一阵敲锣打鼓中展开:
一群伶官,戴花色面具,穿红色罩袍,光着脚呜呜丫丫地涌上前,对着前排的几位大臣哼哼唧唧地念着唱词。这表演着实让人看不懂,只知道是祈福祝寿的,大家便也就跟着喝彩。
演员围成一圈,祝寿唱词也将节目氛围推至高潮,只听“啪”地一声,彩带直飞冲天,众人纷纷仰头,空中一片五彩缤纷。
转瞬黄烟升起,一个四方四正的小盒子,蓦地出现在皇后案前。
皇后随即笑逐颜开,欢喜得不得了,大家也纷纷抻长了脖子看……
当她亲自将盒子打开——一颗腐烂的人头,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