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煜柃在沈家的日常很简单。
清晨,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沈逾晟的房间,拉开窗帘,轻声细语地将他唤醒,将为他准备好温热的牛奶和松软的面包摆放在床头柜;下午,她在铁门口迎接沈逾晟,替他拿着小书包,并排走至古桂花树下,听他迫不及待地分享学校里的趣事,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入宅邸中;周末,她领沈逾晟在庭院里散步,偶有只蝴蝶飞过,他兴奋地去追逐,她便在一旁温柔提醒他注意安全……
日复一日中,转眼已是第二年,沈逾晟进初中念预备年级也有小半年。
元旦假期里,分明说好放下工作陪孩子的,结果沈志宗又不在家。
趁闲来无事,尹煜柃便帮着一同打扫宅邸,问起季姨,说是每年这时候先生都会去医院做趟检查。
尹煜柃猜想,大概是去看他那心脏病。
一圈下来,发现家里没有一丝一毫沈逾晟生母的踪迹,同季姨问起时,只被囫囵带过,不敢多说。
也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尹煜柃不再多问,又拖了几下地板,还是没忍住吐槽说:“什么病不能改天看,偏要在元旦这天看!这父亲是怎么当的!”
前脚刚骂完,后脚便望见玻璃窗外汽车熄火,宅邸大门“啪嗒”一声关合。
沈志宗有些疲惫地将头发朝后掀了下,叫她去喊沈逾晟下来。
做什么?
沈志宗吩咐完季姨才答:“拍全家福。”
尹煜柃带着准备好的衣服敲响房门,沈逾晟正在桌前写作业,丝毫没有半点哀怨。
说明完来意后,尹煜柃为他穿戴好小西装与领结,沈逾晟这才轻声问她:“拍照的时候坐在沙发上不动就好了吗?”
尹煜柃点点头:“到时候季姨会说‘茄——子——’,然后我们跟着说一遍就好。”
两人牵着手一道从楼上下来。
沈志宗坐在沙发上轻轻调整了一下领带,挺直身子问季姨穿这样一身合不合适。知道他是紧张了,季姨笑着点点头,然后同陈叔去拿器材。
注意到前头的动静,沈志宗抬眸,收起刚才那副小孩模样,视线扫过沈逾晟。
后者旋即低下眼帘,有些紧张地步步靠近,在尹煜柃的带领下,坐至沈志宗的边上,两人的中间。
元旦节好久没那么热闹过了,宅邸内的叔叔阿姨都聚在远处观望着。
父子两人中间隔十万八千里,陈叔同季姨在沙发前架好相机后,季姨左右招招手,示意两人靠近些。
沈逾晟吞咽了下,没动静。
尹煜柃正想开口同他说,便见沈志宗破天荒地整理着儿子的衣领,道了句:“逾晟,过来点。”
一切就绪后,她牵着沈逾晟的右手,沈志宗牵着沈逾晟的左手,沈逾晟掌心微微用力。
第一次感受到父亲手心的温度,怀揣着这样的紧张与激动,在周围人“321茄子”声中,他露出了有些僵硬的笑容。
随着快门声的响起,一道光芒闪过,此刻温馨永远定格在镜头之中,悬挂在墙壁中央。
沈氏家族企业在杏楪涉足面广,沈志宗主要经营地产开发与酒店管理。
而2011这一年,是楼市史上最严厉的调控年,短暂的温存过后,沈志宗工作依旧繁忙,只好喊上季姨一同与尹煜柃携沈逾晟观赏世博会。
这日回到宅邸时已是晚上,尹煜柃放下包,叫沈逾晟先去洗澡,然后轻轻敲了几下书房的门,在门外提醒,“你最好还是抽空多陪陪逾晟吧。”
“怎么了?”
“今天参观的时候看见不少家庭,孩子都有父亲陪着,虽然逾晟没说,但能看出他有些不开心。”
对面道句知道了后便关上了门。话已至此,尹煜柃转身离开。
透过雕花木窗,院子里种植的老槐树叶已落尽,枝干泛出灰白色,十分素雅。
转眼就要来到新年,沈逾晟一直安静等待着父亲能够陪伴自己的那一天。
然而杏楪城北的冬,冷风横扫,风雪漫卷,一日如一日,总是那样寒意逼人,不尽如人意。
几簇积雪自枝头落下,随着书房内砰的巨响,树枝发出沉而闷的断裂声。
沈志宗平日最喜爱的便是书桌边的这只花鸟彩绘瓷器花瓶,伏案写作时,没什么比这室内满庭芳华的赏物意趣更能抚慰人心。
然而这花瓶如今却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板上,一如旁边那几乎奄奄一息,正在抽搐的人影。
尖锐的啼哭声划破死寂,救护车刺耳的鸣叫一同奏起,所有人都聚到宅邸门口,震惊着、恐慌着、啜泣着、不知所措着……
被吵醒后,沈逾晟在床上辗转反侧,坐起来朝窗外望了好久,这才小心翼翼踩着拖鞋往屋外走,发现宅邸里空无一人。
夜幕如厚重的帷幕,低垂在无垠的天际。救护车的尾灯如同两只猩红诡诞的兽眼,一阵凛风吹过,不禁起了寒颤。
医护人员望着眼前一群人问:“只允许一名家属陪同,你们谁是家属?”
始终保持沉默的尹煜柃这才开口:“我是他的妻子。”
正准备上车,察觉到衣角被人轻拉,回头时她微笑着解释说:“小晟,妈妈有些事要陪爸爸去处理,季姨她们会陪你在家的。”
沈逾晟分外无措地立在原地,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从炼狱驶来的救护车便带着死亡的气息,驶回一片黑暗的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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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到沈志宗的心脏病随时都可能发作,却没料到来得如此迅速——凌晨时,宣布抢救无效死亡。
在医院办理完各种手续,熬了个通宵,重新回到沈宅已是下午四点,尹煜柃坐在房间内,默默将大衣裹紧了些。
敲了两下门,季姨将长方形簿子放在桌上,“夫人,这是电话簿。”
作为妻子必然要承担许多事情,尹煜柃还未能歇息,又需要分别通知直系亲属报丧,告知他们具体情况,并商议有关丧事的安排。
牛皮纸封皮略显老旧,看起来年代久远。这一晚上着了寒,她心不在焉应一句:“好,放这儿吧。”
她那嗓子听着有些哑,季姨伸手将窗户关紧,“夫人,您已经一天没合眼了,知道您心里不好受,要是先生知道您这样折磨自己,在黄泉之下一定也不会安心的。”
沈志宗的去世意味着两人夫妻之间一场交易这事,如今只剩她一人心知肚明。在外界看来,大概所有人都觉得她和沈志宗这一年恩爱至极,如今他的离世,她必定无法承受。
一整夜没合眼,没有精力同沈家人演戏,尹煜柃抬起手腕轻揉太阳穴,淡声说:“我知道的,您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脚步声逐渐远离,指腹落在封皮上,尹煜柃拿起手机逐一拨打号码。
刚朝手机里输入两个数,门口倏然再次传来敲门声。
她平时习惯独处,话并不多,特别是工作时不喜欢有人打扰,真正的沟通应是高效而富有成效的,而不是无谓的重复与冗长,说过一遍的话她不愿意费力再说第二遍。
加上本就劳累,头愈发疼痛,尹煜柃的语气几乎将至冰点:“我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门未关紧,她回头时眉眼间尽是冰冷,听闻她的话,沈逾晟更是进退两难。
愣怔几秒,尹煜柃迅速整理情绪,露出柔和的笑容,招手示意他过来,问:“有什么事吗?”
上完一天学,沈逾晟也是现在才见着尹煜柃。听季姨说她因喉咙痛没吃早餐与午餐,便拿了润喉糖来,递一粒给她,把剩下来的留在她桌上。
“谢谢小晟。”尹煜柃在沈逾晟的注视下剥开往嘴里塞。
沈逾晟回:“不用谢。”
清凉口感融化于喉中,缓解许多疼痛,尹煜柃弯弯眼角:“作业写完了吗?”
沈逾晟点点头。
毕竟亲生父亲才离世,又早早的没了生母,如今他孤苦伶仃,怕是一时间还不习惯。尹煜柃夸他一句乖,“爸爸刚刚去世,妈妈还得忙很多事情,我去找陈叔来,带你出去玩会儿。听说锦江乐园新开了个项目,让陈叔陪你去好不好?”
本想让他出去散散心,却没料到沈逾晟摇了摇头:“我想待在这里。”
那张稚嫩的脸上神情格外认真,透黑的眼眸不含任何杂质。注视着沈逾晟,尹煜柃没拒绝,让他搬张椅子在自己旁边坐着。
他现在会不安,她能理解。毕竟他现在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无亲无缘的她了,刚失去至亲,他需要人陪伴。
尹煜柃摸摸他的脑袋,软下语气:“那小晟就乖乖坐在这里,妈妈陪你。”
沈家亲属多,逐通打电话告知完后,已是深夜,漆黑枝桠错落在灰蓝色调的天幕。
尹煜柃的手指细长,一页一页翻开电话薄时,偶尔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拨号时手背皮肤绷紧,勒出骨骼的形状。
她有时会问他一句,电话簿里的人是他的谁,好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
除此之外,沈逾晟安安静静,没有说一句话,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并不让她觉得烦扰,反倒让她觉得有个伴,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陪着谁。
挂完最后一通电话,尹煜柃只觉着眼睛酸痛,用力闭了闭。太过疲惫,加上环境静默,以至于忘记沈逾晟的存在。
“困了就靠在我肩上。”闻言,她缓缓睁眼,发现沈逾晟正格外认真地看着自己,俨然像个小大人。
侧目打量着他那窄窄的肩膀与小小的身子板,尹煜柃没忍住笑出声:“那我们逾晟可要坐稳咯,千万别倒下了。”
确实疲惫,她也不拒绝,控制着力度,轻轻靠上沈逾晟的肩膀,然后逐渐泄下力。
沈逾晟放在腿上的手一点点攥紧。
尹煜柃清瘦有力,其实不重,但成年人与小孩力量差别太大,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的。
似是注意到沈逾晟的僵硬,尹煜柃闭着双眸,只打算短暂歇息:“妈妈靠两分钟就好。”
天色暗得浓郁,周遭也很安静。
桌前开着一盏台灯,暖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疲惫的她遇上柔和的光,一定美得会是别样风姿。
视线只能落在女人的头顶,隐隐约约可见她浓密眼睫。一颤一颤的。
沈逾晟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样,却不敢乱动。只说:“多靠一会儿也没关系的。我可以的。”
如果这样靠着舒服,那就像窗外临时落在枝桠上休憩的蝴蝶,这样美丽地在他这里多停留会儿。
他也能成为她可以依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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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沈志宗的妻子,他的丧事完全是尹煜柃一手操办的。沈志宗入殓送来宅邸后,尹煜柃坐在旁边守夜,头戴白布,身穿黑袍,有些昏昏欲睡。
自客厅路过绕到楼梯口时,沈逾晟遥遥地望她一眼,心里奢望她能朝这看来,可她却没有。
他想主动靠近些,刚迈开一步,结果被季姨领回房间睡觉。
屋内窗帘被拉上,只留床头一盏灯。明晃晃的光线映出他心不在焉的神情,脑中还在想她,“她要在那里坐一晚上吗?”
季姨说是的。
沈逾晟坐在床上,稍稍抬眸,“就她一个人吗?”
今日他的话突然有些多,季姨将被子整理好,当他是心里不踏实,耐心解释:“先生走得突然,老爷子生病不方便来,其他亲属也来不及赶来,所以就只有夫人一人。”
沈逾晟的语气突然有些急切,“我想去守夜,我也是亲属。”
从小到大没见他提什么要求,知道是记挂夫人,季姨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语重心长劝道:“小少爷,你年纪小,还在长身体,不能熬那么深。”
“她会冷的。”沈逾晟还在尝试说服,语气逐渐虚下来,“多一个人总会暖和点。”
季姨帮他掖好被角:“我待会儿会给夫人送衣服。夫人叮嘱过,要你睡着才放心。小少爷你就踏踏实实睡觉,不用担心。”
“可……”
话未说完,房门被轻轻合紧。
躺在床上,沈逾晟辗转反侧,紧盯着天花板暗中发誓——即便是在屋里,也要陪她一起熬夜。
可到底年纪还小,望着望着,眼皮开始打架。
最后,他还是睡着了。
心中怀揣着“熬夜”的信念,一晚上总是吊着根神经,沈逾晟醒时几乎瞬间就睁开了眼,从床上弹起来,白光从窗帘外泄进来,后知后觉昨晚睡着的事实,颇为懊恼地抓了抓头,下床洗漱。
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