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用刀刃切开爱人的胸膛更温情的事。
特别是陈亦章看着眼前的男子神色平静,摩挲着下巴,慢慢回应:
“……我以为姑娘不是在乎此等小节之人”的时候。
陈亦章轻弹剑柄。
“林湛如。”
她说的话,像石榴籽砸在地上。
“我不是没有杀过人。”
酒,大约是配合“杀人”念头最好的调味剂。
陈亦章若有所感般,昂头喝了一口酒,没拧葫芦盖。
——她想杀了林湛如。
船灯燃起来了。闪烁不停,船上的红灯照得陈亦章脸颊通红,正应景。
“你以为赤眉药师是跳河自杀的吗?”
陈亦章没有看林湛如。
“他是被我杀死的。”
无名剑抽动了一下,剑鞘像咬着锁链,皮笑肉不笑。
林湛如觉得,她的眼睛飘向很远的地方。
他顺着陈亦章的视线看去。
一排排肋骨,翻江倒海。
人的肋骨,是有很明显的特点。包围胸腔的容器,骨头走势如同关鸟的笼子。
是泠泠的波浪,波涛起伏,赤眉药师被托举着横尸江岸。
皮肉很好地剥离开来,无骨为肉,有骨的做成肋排。
解离的心、肺、胸等部位,刚好可以组成一个人。
赤眉药师的死状凄惨。
熟练的、无比残忍地抽筋剥皮,由表及里的冷酷无情。
是陈亦章无名剑的划痕。
无名剑宛若尘封万年的冰霜寒刃,本该斩妖魔、除邪祟。
而今用来切人皮,去骨肉。
准确地来说,是泄私愤。
林湛如注意到,陈亦章的眼睫微掀,很不自然地撇开头去。
他本能抓紧身边的碾霜,再次确认身边的女子是否是刽子手。
他拼命眨了眨眼睛,视线再次投向江面。
是假象。
这里只有江水。
林湛如臆想出来的,陈亦章杀人。
像走马灯一样的场景。
林湛如有预感陈亦章要像切菜一样把他丢进水里。
他想到一个陈亦章杀人的原因——
"我看出来了,姑娘厌恶男人。"
林湛如的眼眸微缩,凝望着身边的女子,显得不急不缓。
"不过,如果没有我守在姑娘身边,姑娘可能性命不保。"
"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要——"
林湛如用手比划了一个拿刀架在脖子上的动作。
她笑道:"你猜啊。"
陈亦章的笑,近似一只猫。
笑得林湛如的牙根发凉。
他大约没有乱吃陈府的猫粮,他想。
陈亦章的笑让人害怕。
但经过了那一晚,无论她要做什么,林湛如都不怕。
——他原先还是会怕她的。
**
离岸已经很近,扁舟轻轻摇摆,岸边掀起波浪一阵又一阵。
林湛如身体微倾,深褐色的瞳孔映出陈亦章毫无血色的脸庞。
他默默注视着陈亦章微妙的表情变化。
女子的表情宛若水下暗流,悄无声息。
林湛如站起身,陈亦章身体往侧一倾,似乎在刻意躲避他。
她抱臂垂眸,是保护自己的姿势。
林湛如看向她的眼睛。
陈亦章琥珀色的瞳孔闪着凄恻的光,一霎如朝露般流逝,常人难以捕捉。
可惜,陈亦章一闪而过的情感,终究还是被林湛如看了去。
直觉告诉林湛如,他必须主动。
“你干什么?”看到林湛如的举动,陈亦章惊呼。
女子的声音,很是细长,和江水一同荡漾,剧烈地冲击着漆黑的暗礁。
很近很近。船离岸边约莫十丈远,纵目可跃。
林湛如呈现半蹲的姿势,鼻子是快和她碰上了。
“只恐一些话被江里的鱼儿听去,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他像是花农欲求蜜蜡,轻嗅一株白玉兰。
男子双臂轻触船舷,陈亦章的身子不由缩紧,如白玉兰般颤了颤。
他仿佛把她围拢来。
不假思索,环抱一颗树。林湛如触碰到陈亦章的小指,触及她指上温热的纹路。他感到女子轻颤了一下,呼吸如细流般,急促、静谧。
双手交叠,湍急的血液,在血管里哗哗响动。
林湛如眉目微舒,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他觉得自己喉咙里被这东西卡着,吞不下去,呕不出来。
他望着陈亦章的眼睛。
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那是一双很美丽的眼睛。
她的眼睛勾着他开口:
"姑娘的话语饱含杀意,但是……"
杀意,没来由的杀意,她的眼睛警告他。
若在往日,林湛如会采取回避的姿态。
沉默。
沉默不是好方法。
江水凭空响动,林湛如的声音混着离岸的潮响:
“姑娘为何要流泪呢。”
低低的,江浪跳起,吻到她的眉心。像极了他无数次对着她抬起的眼眸。
凉凉的,不知是她的眼泪落到脸颊,还是暴戾搅动的江水。
眼前的男子蹲在她身前,眉毛拧着,陈亦章注意到。
束带簪发,是闵城男子的头饰。
林湛如略一偏头,紫云簪别起的束带不长不短,恰好垂落额际。
他捋过束带,连同鬓角稍长的两三碎发别到耳后,另一只手探到她的脸上,手指从下颌一步步往上,很是熟悉地滑向眼角。
陈亦章的眼角呈梭子状,愤怒的时候,眉眼向下,戾气张扬,一颦一笑皆使人胆寒。
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细纹。
她是常哭的。湿润的眼角过了水,是天朗气清一般的澄净。
陈亦章最多的时候是冷着,面无表情。故她面如观音,却少了些慈悲。
在世俗男子眼中,大约并不可爱亦不可亲。
陈亦章感到林湛如的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
她设想自己一脸苦大仇深能劝退他一寸寸攀上来的指腹。
却没想到对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没事。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
“……”
陈亦章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
她笑了。
林湛如拭去她眼下的泪水。
陈亦章看到他指隙间泻下的船灯,红得发烫。他的唇靠近,束带落了下来。
摇晃,船身连同船灯一起,不对劲地晃动。
船夫扯着嗓门叫喊着什么。
听不清,咆哮的巨浪盖过整条江岸,淹没所有人的心跳。
咯吱咯吱地扯着船,狂风近乎把小船撕裂。
"小心!"陈亦章大喊。
长吻的禽鸟,呼啸着从二人头顶掠过。一阵狂风,虚拥着她的身影瞬间支离破碎。
林湛如向后倒去,陈亦章伸手去接,追着他发际流散的束带,欲要给林湛如一个拥抱,却只抱到满怀江风。
拥抱落空。
陈亦章的心顿住了。
“林公子!”
林湛如倒向江堤,一团漆黑,狂啸的江水瞬间笼罩了他。
陈亦章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假思索,她越船而出,跳入水中。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他。
她追着林湛如,滑向水底。
如一粒发光的星子,滞空。
**
林湛如被痛醒。
他躺在甲板上,全身被浸湿,呛了好几口水。
湿哒哒的,如沐浴一般,却有彻夜欢会之后,大醉酣眠的余响。
里衣紧紧贴着他的胸腹,勾勒出清晰可见的轮廓,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磨砺自己的痕迹。
沾了水,显得迷离、温和。若有女子瞅到,怕是会脸红。这部位是男子区别于女子,相当明显的一点。
束带也半散了,林湛如缓缓坐起,把杂乱的黑发披过肩头。
林湛如若无其事地解下所有束带,咬紧束带的一头,一只手盘过头顶,盘起发髻。
很利落的动作,让人忘了他青山色习武衫被水透得一清二楚,几乎半裸着身体,活像一尊坐卧莲台的红尘妖僧,吐着圈圈清气。
紫云簪不见了,林湛如只能很松地挽发。
他的头发原本半干,手指是湿的,他一摆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的。
“真糟糕啊。”他闷哼一声。
脑里模糊地出现一些画面。
陈亦章吻了他。
林湛如用手指轻碰了碰嘴巴。
疼的,在流血。
陈亦章没有亲吻过人,所以是用咬的。
近乎把他溺死。
还好,陈亦章把他捞上岸,林湛如并没有死。
但现在好像有人要他死。
一只紫云簪横在他的喉前。
他只要偏离一点点,就能顺滑地刺破他的喉咙。
人是从后面环上他的脖子的,紧紧钳住他的身心。
林湛如玩味地琢磨着拿着簪子的那只手。那是年轻的、和他一样因练功积累了厚茧的手。
指甲是桃红色,很鲜嫩,女子的手有意无意地挑逗着他的神经。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姑娘不是要杀了我吗?现在正是时候。"
林湛如声音带着笑意。
“和禁锢你的婚姻一刀两断,难道不是姑娘日夜所想?”
陈亦章救他上岸,是要他清醒地死。
林湛如想。
“就像你杀了赤眉药师一样。”
他轻声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虽不至于扒皮去骨,但我确实给了赤眉药师最后一下,送他上西天。”
陈亦章声音很平静,似乎在陈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事。
“我痛恨一切牢笼,我痛恨一切想让人失掉自由的人。无论是灵魂上的,还是□□上的。”
“自由?”
林湛如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是啊,只要我消失,姑娘就可以在广阔的世界奔走,也不会无缘无故伤害自己。"
悬针一般的紫云簪,陈亦章手执着紧贴林湛如的脖颈。
簪子擦过林湛如的脖颈,见血了。
“但我确实需要一个练武搭子。”
压迫感消失。
陈亦章像变戏法一样,把簪子轻轻地嵌在林湛如的发髻间。
男子松散的头发有了发髻,青丝如瀑般规整垂落。
林湛如不自觉触了触。
拨云见日,一束光照了下来,林湛如不知道哪里的光。小船,陈亦章和他,都发着光。
林湛如的声音细若私语:“为什么?”
陈亦章坐在船头,双脚随着波浪一荡一荡。月光平静地勾勒出她的轮廓,是和林湛如一样,被水打湿的身体。
她鼻尖红红的,被水浸湿的脸蛋埋进双颊,"因为,我喜欢没有那么强大的人。"
和我一样弱小的人。陈亦章想。
短暂的静默,白鹭掠过水滨。船夫念叨着价钱从船舱里出来。
林湛如"啊"的一声,似轻叹,又好像应了船夫的吆喝。
一滴水从林湛如鼻梁滑落,迷蒙的光波照得他神色泰然。
"人自古皆倾慕强者,未曾听闻有爱慕弱者之类。”
林湛如笑道:“姑娘的口味还真是特殊。"
丁零当啷,船夫手里多了几两碎银。
陈亦章的手臂被人一把捉住:"把酒带走,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