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章差点跌崴了脚。
终日颗粒未进,滴水未沾,和林湛如从天亮打到天黑,再与北夏绝顶高手过招,算她有三头六臂也扛不住。
陈亦章跌下来,脚底悬空,便同泥沙一起下坠。
她身体剧烈地震荡。
灵魂脱离躯壳,缓缓跌落到一个悬空架构的洞穴。
地下暗河汩汩流过,陈亦章幸运地落于江渚,通体未湿。
陈亦章仰观乎洞壁,摸了摸瘪到扁平的肚子,静默正念。
呼吸有长有短,她回头一看,旁边的林湛如正陪她一块同甘共苦呢!
林湛如递来一个圆乎乎、鼓囊囊的东西。青山黛色方帕包起来,陈亦章接过来,指尖残留蒸笼热烘烘的余温。
她听见林湛如嘴里挤出一个字。
"吃。"
陈亦章:……这年头,连温柔纯情武将都变得少言木讷了。
趁着陈亦章和花间月对谈,林湛如溜出去买包子吃,顺便拎一大袋投喂陈亦章。
林湛如依然对陈亦章冷战,没有分毫改变。
陈亦章以千钧之力,嘎吱嘎吱地奋力咬着包子。
她实在是太饿了。
岩洞生钟乳石,石融水,水滴“啪”的掉在陈亦章头上,陈亦章浑身一个激灵,嗷嗷嗷叫出声。
林湛如在一旁窃窃笑出声。他自然地笑起来,睫毛微颤,朱唇玉容,陈亦章居然联想到闵城杂货铺橱窗里的花色拨浪鼓。
林湛如和花色拨浪鼓,二者似乎毫不相干。
花色拨浪鼓是陈亦章童年里的梦。
陈亦章踮起脚,往橱窗呵气,布偶,竹蜻蜓,还有她梦寐以求的花色拨浪鼓,一一尽现眼底。小小的步云门接班人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愿望:
成为杂货铺老板。
“我要弃武从商!”
某个午后,陈亦章翘了母亲的练功房室谈话溜出陈府大门,直奔杂货铺,拿起花色拨浪鼓细细把玩,第一句话就是:
老板有收学徒否?
……
林湛如顺其自然牵起陈亦章的手,掌心微温,腕骨牵动手臂摇摇摆摆,像是拨浪鼓晃动,要带她找溶洞出口的意思。
陈亦章:好吧,林湛如在进行一种很新的冷战。
……
岁转时易,陈亦章忘记了很多类似的梦想。
或许在某个时刻,她孜孜以求,希望拥有一间杂货铺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湛如。"陈亦章轻唤他的名字。
话音刚落,林湛如心有所感地回眸望她。
洞里极昏暗,暗得让人混淆昼夜。他离她很近,触手可及,又像水中月,镜中花,一碰就碎。
“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瞬。”
当时只记入山深,回望来路忘此身。
……
“嗯?”
“没什么,湛如,我们走吧。”
林湛如朴素地前行着,溶洞豁口隙泻出的光照在他的脸上。
晦明掩映,陈亦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面上的纹路。
现在的林湛如大概比在闵城苍乡客栈里还要憔悴一些。
那是陈亦章第一次给林湛如上药。
也是她第一次觉得林湛如的长相:
"平平无奇。"
陈亦章不自觉握紧了林湛如的手。
和那时比,陈亦章觉得自己对林湛如的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溶洞刀劈斧凿,被经年水流斜切成断面。
细碎的礁石铺就滩涂,密密麻麻开出一条甬道。
陈亦章和林湛如手拉着手,循着哗哗水声和光亮,在甬道上走着。
陈亦章希望这条甬道可以更长、更长一点,永远都不要有尽头。
……
前面,数个苍老的回声等着他们。
“感极悲者,无外乎我辈矣!”
“北夏之裔,金陵之主,是否是您?”
“千年之期,弹指一瞬。兴亡之感,沧海一粟!”
无数的声音震荡着,突突地,匍匐着向前。
尖利的如枯树枝一样的指节,爬满虱子的手臂,鬼魅似的魔物缠上他们。
陈亦章心如明镜,世无魔物。这些东西远观怪奇,细看不然。
他们是贺州人用巫蛊术短暂复生的死者!
人活着便有人气,而亡故者双脚粘地,气息悬浮,如坠云端。
逝者来势汹汹,向陈亦章背后猛扑,无名剑软如生纱,反绞其后,逝者身随陈亦章的拉扯一歪,倒了。林湛如钳住尸身后颈,刀背一叩,断为齑粉。
死者影影绰绰,越聚越多。
"当断则断!"
逝者如同厉鬼一样攀住林湛如的脚背,险些将其绊倒,陈亦章一个激灵抄起滩涂细小的石块,向周围的鬼魅砸去。
石块如落雨纷纷,逝者虽无知觉,左右偏斜,东歪西倒。
“咱们是不是下手得轻一点?”
黑暗之中,不知是谁嘀咕一句。
这些逝者说是如同丧尸,却也是百姓逝去的先祖。
陈亦章和林湛如也试着想给他们留个全尸,奈何老祖宗们实在是攻势太猛,加之离世日久,尸身难保,故只能挨个击倒,不留情面。
逝者咿咿呜呜反复说着些什么。
“北夏……之裔……金陵……之主……”
陈亦章发现逝者们只注意一人:陈亦章自己。
她隐约猜到自己和这些称呼有很深的关联,这些称呼把她捧得很高、很高。
逝者一窝蜂似的席卷而来。
照理来说,这些逝者应该是由贺州当地通晓巫术的人驱动的。
若无人压制,她和林湛如就算从天黑打到天亮,也无法挣脱这个困境。
一个叫声远远传来。
“找到人啦!”
飞鱼服饰,腰悬宝剑,元良郡尉贺柳原赶到现场。
贺柳原负责守护地方靖谧,祛除邪秽,铁定是来帮他们的。
陈亦章、林湛如: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祖宗们怎的都发狂了!”
贺柳原面色发白,险些昏倒,被林湛如扶住。
陈亦章:……不如不来。
这下好了,陈亦章、林湛如本就难以招架,此刻又多了一位需要保护的人。
洞府幽冥,昏黑不知归处,每每摸着墙壁攀行,皆行迷津渡,陈亦章等人最终都会绕回长满钟乳石的平坦高台。
“我有一计,刻石为志。”
元良洞窟石质绵软,陈亦章削刃一般在石头上划上纹路。
林湛如:"我来带路。"
蹉跎一阵,三人快到洞口了,前方隐约有光亮。
林湛如在前,搁楞搁楞石块滚落满地,陈亦章正扶着郡尉前行,逝者踩着断裂尸骸铺就的低矮山坡,腐烂枝丫般的指甲向陈亦章背后划去。
“嘎啊啊啊啊——”
林湛如大喊:"当心!"
来不及了。
逝者利爪微屈,罩住陈亦章后脑,林湛如抽刀慢了半拍。
白刃一闪,所有逝者如被冰封一样行动迟缓。
忽现一人撒出粉末,指尖一提,利刃噔的一声从剑鞘滑出,对准逝者头颅,平剑抹云一扫,半空转向斜切,咔嚓一闪砍断逝者肢节。
姿态、样貌很模糊,此人的气质,怪诞的斜切招式却让林湛如想起熟悉的人。
林湛如:"……丈母?"
"北夏……共主……之母……为何……"
逝者霎时融为粉末。
陈亦章:“娘?”
她直愣愣地盯着那人,好像要把那人看透、看尽一般。
"娘,为何在这里?"
"我云游至此处,才见过宫华烟,听说你在这里,我循声赶来。"
"章儿,这些东西由当地人蛊术控制,如今中邪,不听当地人使唤,我的定魂粉只能暂缓他们的行动,唯有你拿到金陵明珠,将明心诀练至纯熟可解。"
明心诀,是步云门下十八般武艺的统称。
陈亦章自出门开始,很久没有完整练过一套。
陈修姱:"我和你外婆已老矣,功力不济,此事只有你一人方可完成。"
后一句振聋发聩:
"我朝存亡在你手中。"
陈亦章曾幻想过自己和陈修姱相逢的场面,她激动地流泪,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下,和母亲拥抱一处,沾湿陈修姱的衣角。
陈亦章说尽自己路途遭逢,说自己遇到值得相伴一生的旅伴,未来不再孤单一人。
定睛看出那人的面容,陈亦章杏眼湿润,鼻头发酸,久久不语。
"母亲,我很好,您云游也要照顾好自己。"
无数石块倒映水面,拼凑出一张陈亦章无比熟悉的面容,如镜子一般,亮澄澄的。
母亲的脸清晰地倒映在每一块石头上。
陈修姱一身雪衣,琼然玉立,洞口的风吹得她长发飞扬,面容温柔又朦胧。
“我的女儿将重返北夏。”
世界静止。
所有石块碎裂,所有声音不再。
母亲的身影消失。溶洞吱吱嘎嘎响动,天地震动,石块来回弹跳,上上下下冲击穹顶。
"娘,要为自己活一次啊!"
陈亦章追出去。
撞到汹涌的风,她张开手臂,风大到可以掀起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追啊,追啊,双腿不知疲倦地动起来,动起来!
陈亦章红衣褪尽,乌发簌簌而散,化作一道白光,一只白点。
跑啊,赶上岁月啊,一刻不停地跑啊,跑到人老死,天地坼,赶在母亲离开之前!
起舞吴钩人不识,飘然散发走江湖。
……
……
母亲仗剑立廊上曰:"吾女愿作豪杰乎?"
陈亦章:"愿学母亲骑高马,配长剑,凌绝顶,览群雄。"
……
……
无名剑在苍穹震荡的声音里浮现上一世主人为它取的名字:
【陈亦章】
……
……
不知在谁的呼喊声里,无名剑碎成两段。
陈亦章整个人解离了、碎裂了。
最后一句话:我希望自己作为你的孩子,从未出生过。
陈亦章没能说出口。
……
“亦章小姐,人生离别乃是常态,你有胳膊有腿,能跑能跳的,何愁在这世上生活不下去呀?”
俏皮话带着讥讽,是花间月无疑了。
“活得好好的,剑也未缺损,这就要奔赴往生极乐了么?”花间月笑道。
花间月如读心一样说出她心中所想。
无名剑完好无缺,陈亦章松了一口气。
陈亦章大呼:"就是他!"
官兵、村民们赶到洞窟,咋呼而起,花间月摇身一转,逃之夭夭。
都尉与陈亦章说起,昨日,元良的马匹一夜之间失掉了鞍辔和马掌钉。
陈亦章一听便知此事系花间月所作。
破坏敌方基建,此事做得实在荒唐。
贺州动用巫术,前代乃为节用,省了抬棺者,后代延传为仪式。
经此一事,贺州发通告:丧葬之仪,暂止巫术。
贺州刺史安排陈亦章、林湛如二人暂栖断魂崖边,即日等水情平稳,便出发隋州。
断魂崖是一个好去处。千丈湍流,风景一绝。
附近山崖盛产茶叶,沏水泡茶最是香甜。
陈亦章忽然兴起要自己泡茶,招呼林湛如来喝。
她滤水煮叶,盖碗盛钵,有模有样。
拿了青盏白瓷盛第一个盛给林湛如,他依旧只是淡淡地不说话,闷声喝茶。
陈亦章:……我们家大少爷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默默不语坐到傍晚,林湛如突然开口:"船夫有言明日水情转缓,若明日乘船,我们不出一日便能到达隋州,我即刻陪你往云水寺去。"
陈亦章捻起润湿的茶叶,碗沿上用指一划。
"湛如,我想认真与你切磋一遍。"
与林湛如切磋时使用明心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