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闵家的种!”隔墙有耳。两人僵持了下,随着温氏面冷冷的一个旋踵背身,方懿圆一路默然地紧跟她的步伐,进了西苑的大堂。见其例行礼完佛后,于神灵前望阙久久始终不发一语,方懿圆抚腹着这才无愧于心、无畏于神灵地笃声着先开了口道。
“嗬,是吗?!”两个女子能开花结果的事,温氏显得闻所未闻。冷笑一声后道:“炎凉‘死’你当我也死了,蒙谁呢?!”
无奈,自她那日撞破了自己确有身孕一事,方懿圆一直当说不说的心里像是早积了一番说辞。谩应道:“天地阴阳,世间男女。没错,我和她怎么能修得正果呢。可你学佛多年知道兰因絮果这句话吗?我初学佛的时候只是觉得惋惜,如今却明白了,花开花落自有时。”见温氏不语,兀自轻抚了抚腹后,又道:“万物生亡,聚散之道也。聚以阴阳,情之于道力也。是以人以精生胎,神与精亦生胎,道于精亦生胎于天体也。胎生之异者,道气情力之别也。”
“哼,说了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我就不信炎凉还真有那本事!”听来听去莫非俩人还真能造出个孩子来?温氏本就于他俩媾和的事一直心难舒解,眼下疑耿的便更之死不信了,“炎凉是我生的,她有多少本事修为,我这个当亲娘的再清楚不过。相反你肚子里的种,我看怕不是什么兰因絮果……”说着从佛像前转过身来,依是对她肚子里的孰是孰非:“而是和不知哪个男人的孽果吧?”
“你——”的确,任谁不知情的知道了真相都这般无可厚非,何况她还是知情人之一。方懿圆该说不说,该气不气,一时没了话。冷静了下后,她还是本着一个晚辈应有的本分,近前去向温氏小声着佶屈聱牙地道出了实情。
“哈哈哈——!”听完还真是闵家的种,不得不说,温氏确被她的情力、道力、手段直折服得放声大笑了三声。之后一拉方懿圆,势必要拽她走道:“那好,你现在就跟我走!上山,去跟凉儿说清楚!”
“说,说什么?”方懿圆被她一个生拉硬拽地下意识挣了下,不明道。
“当然是说你有了身孕呀!你,有了她的希望!”此刻“希望”二字在温氏的嘴里,责重的,就像是什么筹码。只见她一反方才、精神矍铄又赔脸笑地道,“有了盼头,我就不信她还能不回来?走——”
“娘——。”见她渐又魔怔的还真说走就走由不得自己不去,方懿圆只觉她不愧是炎凉的亲娘。直被她拽疼得奋力挣脱开来,揉着手腕道:“要去你去,我,我不能去。”不仅是想到闵炎凉一走她再无抱她回来的可能;也是时下形格势禁,不宜打草惊蛇,因小失大,能少一分危险就多一分安全。沉首要走。
温氏忙又一把钳住了她,“我去?我怎么没去?这些天,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左一个哄、右一个骗的又把她从我眼皮子底下送了出去,我试问,我这个当亲娘的事后才知道这些,我有怪过、怨过、追责过你们一句话吗?”见方懿圆不语了,“是,你们都是为了她好,我知道。可我是她娘,亲娘!从小到大,除了我的话,她她就不能、也离不开我!”
溺爱之子,父母之疚。温氏怨刺的又无不深深地痼疾不可解道:“你们这般送她走,比她现在立刻死我眼前都难受你知道吗?”
“如此,那你这个亲娘一句话的事儿她不就回来了?”听她舐犊尤深地说这些,方懿圆不想、也不愿再听地掣肘执意要走,“何苦来找我。”
“我再亲,可你是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说到底,温氏不得不直面现实。稍缓了下道:“儿大不由娘,她,她早由不得我了。她——听你的。”
“呵,是吗?”方懿圆听了稳了稳步子,轻笑着回溯道,“那,真是难为娘了。可既然炎凉打小儿就听您的,也离不开您,至今又落了个断不了根儿的毛病,我看……你们肌肤倒也挺亲的。”她含沙射影地说着,见温氏一下凝了脸,“不过……我看这回倒也是个良机。静静心,修修身,等把这段要命的风头熬磨过了,她要回自然会回来,何苦急于这一时呢……”
“可她不回来!不要这个家,也不要我了!”一抬眼,温氏含泪业障现此眼花地道,“你知道吗?这些天我也瞒着你们私下不止一次、隔三差五的、偷摸儿黑地上山去寺里看她的时候,她不但对我避之不见,即便好不容易肯见一回了,隔着道门,她,她竟要我改口唤她的法号——明空!哈,哈哈哈——明空?”
说到这些,温氏回想起那天雪月之光,不减白日,依是还飘着鹅毛大雪般的夜里;微微荧火,风中之烛……像极了“母子俩”最后的相见无多。
她怕了,有些幻灭,又有些绝望,可更多的是话到嘴边又几经说不出口的痛心疾首。
“那天,我见到她了,她依是穿得那么的少,薄薄的一件僧衣穿在她身上,风一吹就好像佛祖要把她从我跟前儿带走似的——她瘦了;可好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说,凉儿,只要你的发还在就算不得出家,如今你是明空也好,炎凉也罢,娘不恨了,也都不怨了,这些年娘靠着在闵家素来安分守己、不争不抢、全凭你爹高兴一掷千金的份儿上,好歹也攒了不少私计;你现在在哪待不是待,在哪躲不是躲?不如就随了娘去,娘早觅了一处清闲地儿,谁也不认识,以后就咱娘俩儿相依为命安好?可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温氏说着话锋一转,“她要我叫她明空也就罢了!她竟……竟还说什么她也不恨了,也都不怨了,既然哪待不是待,哪躲不是躲?不如就随俗浮沉留了她在此处,一心修佛,潜身悟道,直悟到那心空性寂明明之处……哈,哈哈哈——”温氏渐又放声笑开来,那一笑,笑尽了作为一个母亲最后切肤之痛的绝望,不禁堕泪摇着首道:“没想到她老子先我一步去见了佛祖,如今是佛祖也劝她不转了……”
“所以……二娘要您搬,您迟迟一拖再拖的就是想带炎凉走。”方懿圆算是明白了。可既然话说开了,她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道:“不做木讷树,只做自由风。狗逼急了还得跳墙呢,要我,我也不回。”见温氏又一个凝脸不惑,“您现在劝她不动反过来劝唆我,您有没有想过,您历来的让她对您的言听计从,从来不是逼就是溺,或是恨,除了适得其反,同身为一个母亲,我试问,您的、真正的爱又在哪里?”
或许正是知道闵炎凉真正的、想要的是什么,方懿圆才一直压抑着深埋心里,想见却许久未能见一面的思念,而放手成全不再图扰。
爱?温氏听了,直半日口舌不展,怔思良久,连方懿圆离去了多久都不知道。
转天一早,连日朔风紧起,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
“二少奶奶,时候不早,咱们……该走了。”用罢了早膳,见方懿圆又倚门弥望着院中似下了一夜也未停息的雪,有些差强人意,又有些天要留人,桃李上前为她拢了拢项上的狐围脖,事不宜迟地轻开了口道。
“好。”方懿圆收回思绪,也轻应了声。
他们正要走时,寒光影里,就见知言边追风似的拽拖着刚回府不久的小六子,边口中焰焰道:“去他姥姥的!原来自家小姐没病,而是肚子里真有了!还有你也是,你这手的事我还没问你个完呢,怎么你都知道的事我现在才知道?不行!你回来了,那我也得回去!多个人多张嘴,一个桃李哪儿行?”本来说好只要六子一回,他俩便好事近,可如今府里一天一个变,她还是暂把自己的事搁了一边。
“哎呀——!”小六子被她一路拽拖得走不是走、跑不是跑,忙碍着‘别碰了我伤手’地在她眼前儿晃晃着比划道:“你看,这六个缺了一个,两只手加一块儿这不十个正好呢嘛。我这……”又看着不远门口处的方懿圆,转溜儿使了个慌道:“不小心耍刀子弄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至于二少奶奶那儿,我,我不也昨儿个回来把自个儿的情况什么都给二太太的说了,二太太的见我实诚,这不二少奶奶的又要走了,一路上身边没个贴心掌力的,这才什么都告诉我了嘛。”
“哦,合着全府上下就瞒我一个?”知言也是一大早起来得知了小六子要去送行的事儿,顺便从六子嘴里知晓了方懿圆前些天的不适原来竟是有了身孕!这才喜怒相半地赶来了。
“行了,知道你早晚得知道,现在知道也不晚。”方懿圆听了走来道,“不过,你那张嘴确实不能留在这儿了。要走,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车不等人。”见人一个咧嘴乌飞兔走地去了,转又对不知情、祸出口出将功补过的小六子,压眉原谅地一笑:“这刀耍的,确实和嘴皮子一样利索,以后改叫你小五子好了。既要送一程,那咱们先上车吧。”
“欸——,慢!且慢!”这时,一个老嬷手里揣护着什么东西穿风过雪地跑来道,“二、二少奶奶,请您走前许我为还卧床在老宅的老夫人带个话儿先。”
“什么事,你说。”原谅是常侍在老夫人身边的人,方懿圆见她老成,又面容和善,恭敬地道。
那老嬷顾了顾左右,想着老夫人的话,忙顾不上什么尊卑、一把拉了方懿圆到一边,私说道:“您不知道,昨儿个夜里,老夫人旧疾复发,厉害得很!这回把全裕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夫都请来看过了,说,说是……”说着叹气地摇摇头,“积重难返,没几日奔头了。老夫人的身子,您知道的,她自个儿也知道。现在唯一的念想儿啊,就、就是……”说着无不为现在的闵家人丁凋零地感慨道:“想临走前最后见一见她的那个小孙子……二,二少爷。”
“胡闹!二少爷都已期过百日,我现在上哪儿找人去?”听完这些,未免墙风壁耳、顾此失彼,方懿圆忙断然拒绝了,“二少爷的事……你也知道,至于老夫人那儿,能瞒则瞒,瞒不了……我今儿也要走了,往后搁二太太那儿想法子说去……”
“可昨儿个大夫的走后,大太太的来过了。她,她说您有法子,能完成老夫人的心愿!”那老嬷说着把手里一直揣着、护着的东西小心递了她道,“是大太太的意思,也是老夫人的意思。说让您想法子见了他后,把这个交给他,他见了自然会回来……”
“诶——?”什么叫想法子见,见了自然会回来?方懿圆还未及说什么,就见那老嬷奉事传话完,转身人影儿都没了。可当她把那东西拆开稍一看时,不觉惊了满眼。
“二少奶奶,大太太的想最后见一见您。”这时,小六子跑来手指往一处后禀道。
看着温氏淋淋覆雪一闪而过的身影,方懿圆忙收拾好手里的东西,严叮切嘱地交了桃李,“保管好它,我去去就回。”
待方懿圆再回时,看着齐整整围车一起候她的人,沉了沉心,改口对其中的元阿吉道:“你车上东西多先走,我这边去趟寺里替老夫人和大太太的还个愿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