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双眸之中情绪淡如水,无波无痕,他逼问的话句却并不如他表现那般令人心安神定。
白衿何没想到还有这一遭。
流放之徒?
他老白家还挺有本事的。
白衿何敛下心中作想,只答:“若我父亲能达到流放之徒曾抵达过的高处,我也不至于这般自轻自贱。”
他自嘲般笑了声,说道:“大长老若有空闲,便可召来言策弋言师兄来问上一句,他遇我全是因我卑劣得动了偷窃的念头,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当场被言师兄缚了,他反倒怜我身世、惜我本能,将我带回了这莱羽殿。”
白衿何抬起眼,那眸底是一探便见了底的澄澈干净,唯有浮在表面那浅浅一层的卑微叫人疼惜。
大长老移开眼,不知对他这番说辞做何想法,但柳枝随风颤动时,只听他道:“白一,若过大选,便入我门下。”
罢了,他又说道:“不要再胡乱走动,尤其是冁山上。”
冁山?
白衿何细思片刻,便晓得他说得是那南边的山。
怎得没听言策弋介绍这名字?
白衿何全当是他听漏了耳朵。
跟在大长老身后,不近不远,白衿何方才有了心思打量这鹰岚阁的内部。
红漆柱,棕瓦墙,风入回旋,隐隐有茶香尘味,再瞧着那厚抹了金漆的鸟笼挂在高檐下方,空有笼,不见鸟,也对,这人间的鸟又能活上几载,短短数年,相比这殿内弟子还未出山,那鸟便已死上了几轮,可惜了,真应当去妖界抓上只成精的鸟儿,落在那笼里数千载,否则这般奢靡镀金的做法却未派上用处,还有几分可惜。
见不着金屋藏娇,好歹让他瞧瞧金屋藏鸟。
思及妖界,白衿何越发悔他一时冲动触了那万蛊咒,否则,他便不用被困在这人界窄□□仄的天地间,还能到那妖界看个热闹。
也不知那妖界的狐狸精是否真如画本中魅人,蛇精又是否真有两个。可白衿何又无处可悔,若不动那万蛊咒,他连这人界都没资格踏足,早就被锁死在了那破缠观内,枯燥乏味得练着一日又一日的冗杂的咒,驭着一只有一只罕见的蛊。
只可惜他在那小说里只是个炮灰,丰功伟绩不过以只言片语代过,至于所谓破缠观,更是提都未曾提起,那作者多写些又能废多少笔墨。
白衿何悠悠得想着,便又听见良逐鹘如同爱说闲话的小学鸡般孜孜不倦得给他传音——
“你怎得幻化了这么张人愁鬼嫌的丑脸?虽说小蛊主自己那张脸也未让人看得多顺眼,但至少还能看上两眼,怎得,小蛊主晓得自己连中人之姿都不够格,便干脆自暴自弃了?”
白衿何头都没抬,自顾自地看路,但嘴下不留半分情面:“小鬼主用自己那张脸我倒是没想到的,破缠观书上刻板封建的人间竟如此开放大度,连小鬼主都容忍的下,等回了破缠观,我便要用最黑的墨在那书上狠狠改那么一笔,免得今后三堂再诞新主入了破缠观误入歧途,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为好。”
良逐鹘问道:“回破缠观?你回得去?”
白衿何陡然抬起脸,他看向良逐鹘,半晌未答,直到走出了那鹰岚阁,眼睁睁地瞧着一道门槛将二人隔入两方世界,他才笑道:“小鬼主回不去?莫不是在破缠观内怠慢了修行,让鬼主蒙羞,便从那恶鬼堂主谱上勾去了你的名?”
良逐鹘没了声响。
白衿何便知晓,良逐鹘绝对,也被这人间无形的结界束缚在了这儿。
抬头看着无云的天,离那鹰岚阁愈来愈远,白衿何也没了顾忌,干脆得唤了只隐形蛊来,米粒大的小虫趴伏在肩上,若不细看,便只以为是不经意间落上去的灰,白衿何侧眸看它了眼。
想他在现代的时候怕虫子怕得要死,说得精确些,不是怕,是见着这东西就手脚发麻浑身冒冷汗,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虫子大多都长得丑,长长得触角更是让人想呕得心肺俱消。
但到了毒蛊堂后反倒是适应良好,白衿何也只能将这归结于——他这副身体就是为了毒蛊堂而生,蛊名即我命,蛊往即我在,他若是怕蛊,不就相当于怕了自己,这不合理,这不合理。
白衿何一跃踏空而起,回了北边住处也不过瞬息间的事儿。但他手刚碰上房门,便意味深长地笑了声。
这蒋承允,真不知是该说他恶还是蠢。
一次使坏不成还来第二次,一次吃亏还不长记性。
出门前。
白衿何不过是为了防些像蒋承允般闲得发慌的弟子,才落了个不轻不重的定身咒,结果这咒到底落在了蒋承允本尊身上去。
推开门,白衿何说道:“人间没什么意思,但人挺好玩的,在破缠观三百年哪有机会搞这种小把戏。”
白衿何坐在茶桌前,歪斜没个正形得靠在椅背上,挥手给自己幻化了壶上好的热茶出来,和那日罟山上宁悠归沏得是一个味道。他抿了口,说道:“果然还是抢人的才好喝,良逐鹘出不了人间来了这莱羽殿,你宁悠归又在哪呢?”
白衿何说道:“当初特意寻我,诱我上这莱羽殿,你总不会还在那京都玩着庸俗的人间把戏罢。”
喝着茶,白衿何陡然明白过来为何宁悠归总是到哪去都要先寻一套特高雅的茶壶来,身上也总是那若有若无的茶香——
因为怪装逼的。
茶在白衿何的印象里就是领导要眛钱的时候来沏上一壶装样子的。现在他喝在嘴里,只觉得滋味不错,除了这也便没别的了。
喝什么不是喝。
这般想着,白衿何又给自己倒了盏茶。
好喝。
-
傍晚结束了修炼。
良逐鹘便在夜黑风高时摸进了蒋承允的房间里边去。蒋承允正拿着个纸扎的小人,用他那把宝贵的、镶了玉的佩剑扎那小人,晓得的能觉过味儿来,知道他这是想咒人还找不来那细长的绣花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为皇宫里头春闱投壶做准备,在那练准头。
良逐鹘如暗夜魅影般悄然靠近,便瞧见那巴掌大的纸人上写着白一两个字。
良逐鹘自然是晓得“纸扎人,痛入魂”的说法,鬼界大多冤魂都是其他五界亡灵殒后所成,而其中人界冤魂占大头,可以说,人界的怨至纯至深,恶也是最骇人的。
怯懦之人受迫受弃,屈辱之下无怀初善魂。
鬼界大半术法都来自人间最恶的诅咒。
这纸扎人良逐鹘也曾闻过,只不过鬼界的纸扎人施加了咒术,远要比人界的后果来得凶猛。
以一魄困于其中,以血画其名,生生世世,椎骨掏心之痛,不消不散。
良逐鹘的手缓缓上抬,月光如纱布,从纸窗之外拢入屋内。两道重叠的影子上,那狭小的月光挤入的空隙之中,一张大掌如索命弯钩般贴近蒋承允的后颈。
忽得。
良逐鹘似是感受到什么般,一瞬身影全消,只余满室未变的寂寥,以及那蹲在地上抓着长剑扎那小纸人的蒋承允,他像是眼神儿不好,剑总是落到了纸人周边去,他咬咬牙,干脆用一只手固定住纸人,却怎料没个轻重,剑刃划过轻薄的纸张,直削掌心。
比纸人还要长的伤口蜿蜒着爬在他的掌心,血液顺着手臂拖沓着坠落,一滴两滴,血如瞳,纸点睛。
而窗外的庭院内,未待生长的柳芽,落了。
良逐鹘到了白衿何的房外,隐约还能瞧见里面的烛火。
他未作声,直接推开了门。
白衿何坐在软榻上研究着手里那把他从小茅草屋捡来的破剑,剑身布满缺口污渍,剑柄将断未断,垂着的那一小段如同丧犬低着的尾巴般,毫无光芒可言。
听见声响,他眼睛抬都未抬,便说道:“小鬼主也学那两个师兄半夜来送惊喜?”
良逐鹘扫了眼他手中破剑,便失了兴趣,转而看着白衿何垂着眼睫略显顺从的脸,说道:“沈从归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沈从归?”白衿何扯出来怀里之前从空寂痴那儿顺来的绢帕,用这精致的绢帕去擦那污浊不堪的剑刃,随口问道:“何许人也?”
良逐鹘说道:“你连他名字都不知晓便敢吹嘘说自己久闻他的英名?”
白衿何恍然大悟,擦剑擦得更仔细,嘴上道:“大长老啊,名字还怪好听的,话说回来你晓得他年芳几何不?”
良逐鹘说道:“众说纷纭,无从知晓。”
停顿片刻,他又问道:“你擦这剑做甚?”
白衿何说道:“以后用它来杀你,刺激不?”
良逐鹘翕动嘴唇道:“破剑一个。”
白衿何终于抬了眼,说道:“你懂个屁?你的剑好?”
白衿何又说道:“也是,世上何物还能比及小鬼主手里的东西?小鬼主所用之物便是天下第一,对罢?”
良逐鹘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说道:“我没剑。”
“你不是拜到沈从归门下了?”白衿何记住这名字,叫得干脆利落,“沈从归没给你发剑?”
“扔了。”良逐鹘右手唤鬼,鬼魂如雾,又聚成形,剑形不过是最普通的一种,他聚了把鬼剑,说道:“不如这个好用。”
白衿何一针见血道:“皇宫里的奴才都没小鬼主手里的鬼命硬。”
这话带讽刺意味,又像是陈述事实。
毕竟,鬼哪是人能比的。
鬼挨了重伤会痛,但不会流血不会死。
魂魄犹在,鬼命如旧。
白衿何也反应过来他这话没什么杀伤力,觉得落了下风,便又说道:“小鬼主可怜巴巴得喊上人家一句师傅,难道还不拿些什么回来?”
良逐鹘回道:“我要人间的剑做甚。”
见白衿何手下擦剑的动作始终没停,良逐鹘渐渐没了耐心,便说道:“我知晓有一处能铸剑。”
白衿何手下动作顿住,正眼瞧见他早已换上了自己的墨色衣裳,而非白日那身或是弟子服,来前应当是特意收拾了一番,便问道:“你来就是为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