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他躺在不见一丝光亮的房间里,心里却不觉得害怕。他就呆呆地望着说不清是黑色还是白色的天花板,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觉得自己好难过,他好像忘了一个人,忘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雨下了一夜,他也望了一夜,等到雨停了,他也没闭上眼睛。
等到了早辰查房的时间,护士进来了。
“我……”他这一番开口才发觉声音哑的厉害,像是经过什么重创一样。
“你左脚跟腱断裂,需要好好休养,你家里人也特意嘱咐过了,让我们看着你一点儿,不要让你到处乱跑。”
他沉默了半晌,才开了口:“……好。”
他长得很好看,又不闹,很受医院里医生和护士喜欢,他白日里跟无事人一样,看电视与人逗趣,但一到夜里,他就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在黑暗中他手指忍不住地颤抖,却不肯去开灯,也不肯闭眼,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他究竟忘了什么啊?
谁来告诉他,他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很快他就消瘦了下去,医生知道了他晚间睡不着觉,试过开安眠药给他但也无济于事。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洛秋秋的到来。一见到洛秋秋,原本还在跟人逗趣的他一下子就沉默了,然后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他委屈地说:“我记得你,你是我妈,你可以告诉我忘了什么吗?”
洛秋秋听到他这么一说,一下子没崩住,眼泪瞬间出来了,她没有答话,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的跟腱还没有完全好,所以几乎是半拖着腿挪到洛秋秋的面前,一个1米84的男人此时如同八岁的孩童一般拉着她的袖子哭着问她:“妈,我求求你,你告诉我,我究竟忘了什么?”
洛秋秋还是没有答话。
“妈……”他语气里尽是恳求,“我求你了,求你了……”
洛秋秋最后还没有告诉他,只是流着眼泪走开了,之后那几天他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内心总有个声音告诉他:你有个小朋友,他很重要,你答应了他,要去他的生日会的。
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始终回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偶尔眼前会划过一片白影,他知道那是他的小朋友。但就是抓不住,不管他在后面是威胁还会恳求,那个白影都没有停下半分,反而越划越快。
他抓不住,这样的认知让他几近于绝望。
直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直觉告诉他那就是他的小朋友。
他拖着他的伤腿立马地就追了上去。可小朋友一见到他就让他滚。
他没有听反而一把抱住了小朋友,力气大得仿佛要把小朋友揉碎融进身体里。
小朋友一直在挣扎,让他松开,可他知道一旦松开了他的小朋友就没了,他只能死死地抱住小朋友,不肯松开半分,他对小朋友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哥不好,对不起……”
小朋友被他这么一抱,眼泪也流了下来,头埋在他颈窝处小声地哭泣,到后来就是放声大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他一直在小朋友的耳边重复地说道:“对不起,是哥不好……”
“你没有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小朋友讲得断断续续的,“我和你这俩年算什么?玩吗?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就告诉我你只是玩玩?”
“我不是,我没有,”他有些慌张,把小朋友抱得更紧了,他吻了吻小朋友的发间,苍白无力地解释道,“我没有玩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叶行,我讨厌你。”小朋友揪紧了他的领子,头埋在他颈间哭着说,“我讨厌你,我好讨厌你。”
“你不要讨厌我。”他收紧了手臂,像个小孩子一样无措道,“你不要讨厌我,求你了……”
小朋友抬起泪水朦胧的双眼,踮起脚尖吻了上去,俩人的泪水在这一刻交融。他按着小朋友的头加深了这个吻。他们在接吻,在医院的走廊角落里接吻,在这个吻里,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慌张和委屈,还有那股格外分明的绝望。
打断这个吻的是一声尖叫声,一个妇人直接冲了上来,把俩人分开,把小朋友拉到自己身后并对他大喊道:“你滚!你不要接触我儿子,我儿子是个正常人,不是同性恋!不是变态!你不要碰他!你快滚!你这个变态不要带坏他!他很正常,他没有病!有病的是你!”
小朋友被带走了。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病房的,只觉得脑袋晕晕沉沉的,眼里的世界一直在打转,白色的病房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黑色,又好像从黑色变成了蓝色。忽然他觉得好累,他想要不然就这么睡过去好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面对。
之后就是一阵的兵荒马乱。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好像听到雨声,心想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他得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个小朋友在等他,小朋友要是没有等到他是不会走的,他要去找他的小朋友。
几天之后他出院了,出院的时候天下起了毛毛细雨,他伸出手,雨丝打在了他的手上,有些凉又有些熟悉。
他被司机带回了家,在踏进家门看见沙发上坐着的三个人的时候,一丝违和感从心底升起,这个房子不应该这么热闹的。他向那三个人疏离地打了个招呼,没有理会他们就径直上楼回到了自己房间。他下意识地喊了句:“阿诺,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他心里顿感不安,虽然他不知道阿诺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应该有条狗,而那只狗会跑过来,然后激动地跳到他身上,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立马跑下楼,问厨房里张妈:“我的狗呢?”
张妈支支吾吾地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焦急地又问了一遍:“我的狗呢?!”
“它被扔了,”他身后响起叶世雄的声音,“小冀对狗毛过敏,所以就叫张妈扔了。”
“你!”他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径直地跑了出去,模糊间他听到洛秋秋问:“怎么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一条条街找过去,一遍遍地喊着阿诺的名字,旁人都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可依旧找着,喊着。
他在雨夜里捡到了一只狗,也在雨夜里失去了一只狗,就像他在雨里遇到了一个人,也在一个雨里失去了一个人。
最后他带着满身湿气回到了家里,并没有带回狗。家里没有一盏灯,也没有一个人等他。
俩天之后,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去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却被告知住在这里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前就搬走了。
那一瞬间他仿佛是失了聪,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记得之后要干嘛,只盲目地走着。在转了一圈之后,才发觉自己原来到了自家门口,他像是没有看到洛秋秋的样子,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径直地上了楼,将自己扔到床上没有再动弹过。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像个提线木偶被牵引到地下室的杂物间里,锁好门后将这个人蜷缩在角落里,把头埋进臂弯间任凭眼泪肆意流淌。
他记不得小朋友的样子,也不记得小朋友的名字,所以找起他来特别麻烦,动用许多人力和财力,才在三个月后,在一个小城市里找到了小朋友。
他鼓起勇气敲开了门,很幸运开门的是他熟悉的人。可小朋友一见他就害怕地退了好几步,手抚上胸口好像在压抑什么恶心的东西,随后就把门重重关上了。
他将头抵在门上:“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他的神情很受伤,就单看那么一眼就让人觉得可怜:“我找了你很久……是真的很久,”
“我……”小朋友压抑的声音从闷厚的门里的传来,“……你不需要这样的,你这样做真的很让人作呕。”
嘭!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炸开,烟雾散去就剩下了一片灰烬,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雨似乎很喜欢他,在他离开的时候,又下雨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这些天来一直支撑他的东西轰然倒塌,先下他不知道该如何下去。
他可以回家吗?
但他有家吗?
好像从今日过后他就没有家了,又或者是说没有人会喜欢他了。他披着满身雨水,在雨里上演着失意者的姿态。可在他不知道的背后,他的小朋友流着泪,捂着嘴不让哭声泄出一点儿,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朦胧的雨色中。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是一个录像带和一份资料,他几乎是颤抖着的手看完了整个资料,在看录像带的时候他中途有好几次的崩溃,但好歹强撑着自己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跌坐在地上,攥着自己的衣领失声痛哭。
他们在雨里相遇,也在雨里分开,他们在雨夜里互诉衷肠,也在雨夜里相互背离。
朦胧而清澈的爱意再也传不到他这里,他最终也失去了他的小朋友。
此后没有重逢,也没有重来,只有无边的遗忘和遗忘里的绝望挣扎。
……
苏辰在睡梦间迷迷糊糊听到一阵抽泣声,下意识地拍了拍怀中人的背以示安慰,这一拍他就觉得不对劲了,睁眼才发现叶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他怀里,并且他也很自然把手放在了叶行的腰上,隐隐有种要把他圈在怀里的感觉。
“叶行?”苏辰拨开了叶行脸上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泪水的浸湿的头发,在床头柜的暖光下,叶行那红透了并且带有水渍的眼尾直接闯入了他的眼睛了,心里蓦地一疼,刚睡醒的朦胧感也因此祛散了很多。
叶行没有答话,像是醒了又没醒往苏辰的怀里拱,并且攥着他的衣领的手更紧了。他就像是被困在了飘渺的海面,四周大雾弥漫,唯有苏辰这一根浮木在可是范围内,所以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他死命地抓住了浮木或者说是希望。
苏辰像哄小孩一般拍着他的背,边拍边轻声安慰道:“好啦,不怕了,都会没事的。”
在苏辰温和又带点沙哑的声音中,叶行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来,只是攥着他衣领的手却没有放松半分。虽然现在叶行是缩在他怀里,但他有注意到叶行的眼睫毛一直在颤抖,挂在那上面细小的水珠跟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苏辰将叶行半揽至怀中,手上的动作由拍变成了抚,如同是在顺他身上毛:“是不是太黑了?”
叶行额头抵在苏辰的肩膀上,将自己蜷缩了起来,攥着他衣领的手在轻微颤抖着,半晌过后他带着哭腔说道:“……黑,很黑……还有吵……雨声吵……”
这一句话里是说不尽的委屈,苏辰只听那么一声便沦陷了,他原本以为叶行这朵玫瑰绽放张扬的姿态最吸引人,没想到他褪去身上的尖刺内里的柔软也那么地戳人心坎。
苏辰说:“那我帮你捂住耳朵好不好?”
叶行没有应,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苏辰由刚刚的半揽变成了全揽,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他耳朵上。刚想动个身子将房间的灯打开,却没想到他刚一有动作,叶行就抱住了他的腰,头也抵在了他下巴的地方。他眼泪又流了出来,顺着轮廓滴在了苏辰的衣领上,他像是在梦呓道:“别……别走……哥哥,你……别走……”
苏辰用空着的那只手抚去他脸上的泪水:“我不走,房间太黑了,我去开个灯。”
可叶行却抱得他更紧了,苏辰没办法只好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怀里,以免突然骤亮的光线惊醒他,然后就着这样的姿势艰难地打开了房间的大灯。他适应了好一会儿光线后,低头看了看叶行,发现他没有醒过来,悬着的那口气也慢慢地松了下去,他重新用手捂住了叶行的耳朵。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另一只手放在他腰上时,他听见叶行好像叫了谁的名字,虽然没听清但他确信叫的不是他。
“叶行,”苏辰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叶行十分模糊地吐出一个音节,但苏辰听清了是 “何”,手瞬间就僵在了原地,没有再下一步动作。
“何……何謦。”叶行这一次终于把名字说了出来,他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泪,刚刚堪堪止住的眼泪此时又流了出来,苏辰听见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俩声对不起里包含了太多情感,苏辰只那么一听便觉得整颗心揪了起来。
苏辰叹了口气,最后没有把手放在他腰上,垫在了自己脑后,另一只手依旧捂着他耳朵,只是稍稍拉开了点距离,没有之前那么紧密。虽然叶行抱他抱得更紧了,他也没逾越半步。
他等叶行停止了抽泣声,呼吸变得绵长后才轻声说:“晚安,可怜的小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