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八日,秉忠叔已如往日般理完了十月府中诸项日常事务。原本想歇几日的,但他还是一早就在平日理事的正堂东厅整理起了下月府中要打点出去的礼单、同时确认小侯爷和世子必须参与的各种饮宴礼事的日子。
这即将到来的十二月本就是每年往来礼事最多的日子,且五皇子登基后朝中虽是补充了不少能干官员,但平日对小侯爷与世子仍是倚重。自入十月,邀请小侯爷与世子的帖子便已陆续递到府中来了。王公贵人、官邸府中的邀约太多,加上小侯爷无论如何都要与世子同行出席,以至于眼看着十二月按日子算都要不够用了,他再不排排期、理理是非得人到还是可以单单送礼便是,恐怕日子会乱,更难免失礼。
小侯爷与世子此际都不在府中,诸人也便都按部就班地完成着日常职司,入了冬之后也都爱躲在有炉火的屋内避寒,因此院内并未有什么喧哗动静,府中倒是比起平日更静谧了好些。
这安静让秉忠叔理了会儿日子,便觉好似有些昏昏欲睡的困劲儿上来了。
自小侯爷的承袭典礼和与世子的大婚之后,两人总嘱咐着要他多歇,也交代将府中需要劳心的诸般事情慢慢交给长清执墨等去学着打理,让他且享些清福,但经年累月的日常岂是说改就改的。
但不做这些,秉忠叔也只觉日头总是虚空,委实找不到还有何事可以消遣。更何况虽然府中诸人还是习惯唤小侯爷而不是侯爷,但李乘玉已承袭爵位,过了年后便打算认真选择他与世子归隐之后来承继逍遥侯府的人选。
件件等着的事都是大事,其间各自有着诸多需要关注在意之处,长清与执墨虽然都很长进,但到底年轻,未有多少经验,不看着带着,总是无法安心。
想到此处,秉忠叔清了清嗓子,待要唤门外值守的小厮换来薄荷茶提神醒脑,却听得一阵一阵府中人的声音自正堂院外响起,如浪般涌进院子,进到了耳中。
心里一怔,秉忠叔高声问道:“可是小侯爷回来了?”
小侯爷与三皇子同往北境巡视边防同时劳军,又同时兼顾起与境外游牧部落商谈购买战马、并在边境设置马场的事宜,自九月初出发之后到此时,已有将近三个月的时光未在京中。
北境苦寒,路途遥远,而此去预计的行程足足需三个月多,因此小侯爷行前犹豫了半月,终究还是坚持着没有允世子与他同去。
因此从小侯爷出发那日起,秉忠叔心里便有了他定然会尽快办好诸事而提前回府的预计,但算算时间,他竟然提前二十几日便回府,这让已有心理准备的秉忠叔都不免愕然。
堂外小厮一叠声地答着“是,小侯爷回来了”。秉忠叔摇了摇头,笑了笑,然后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快步向侯府正门迎去。
没一会儿,李乘玉进了侯府正门。他翻身下马,向秉忠叔道了句“我回来了”,便要向扶疏院而去。
近三月未见,秉忠叔觉李乘玉清减了好些,但也无暇在这上面先耽搁时间,见他下马后忙不迭向扶疏院走,秉忠叔高声道:“小侯爷,世子不在府内,他一早便出门了。”
秉忠叔的话让李乘玉仓促地停住了脚步。
他转身看向被自己落在身后的秉忠叔与府中侯在门边迎接他回府的一众人等,急问道:“他去哪儿了?何时回来?长清跟着么?”
顾未辞的真气虽然重凝了,但身子还是有些弱,他去北境而将独将顾未辞留在京中,委实无法安心,于是没把长清带着去往北境,而是留在京城护卫顾未辞。
虽然顾未辞笑他说本朝已是海清河晏,妥妥的平安盛世,但他还是坚持让长清日常跟着顾未辞出门,随时防护关注,以防万一。
秉忠叔早已料到他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寻顾未辞,见他急问,也即答:“卫大人现下执掌官学,对士子们的功课有诸多调整之意。又见小侯爷北去而世子在府中长日无聊,于九月底延请了世子隔着三两日便去官学给诸位士子讲些文理。今儿正是世子去官学的日子,得酉时三刻左右才得回府的。”
李乘玉皱眉:酉时?
他可等不及。
他直唤小厮:“把小白龙带去马房好生照顾,再速速备一匹快马,我去官学。”
“世子吩咐了,若是小侯爷提早回府而他恰好去了官学,便让我务必转告小侯爷,”秉忠叔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不可现身官学。”
虽然话是秉忠叔转达的,但李乘玉脑海里立刻便浮现出顾未辞微微侧头笑看着自己、半是调笑半是认真的模样。
心里想见到人的急迫瞬息又更重了好些。
但顾未辞既然认真留下了话,他到底是得遵循的,否则惹了人不开心,那他起早贪黑地推进北境的事宜,再日以继夜的赶路甚至把三皇子与随行官员都落在了后面而终于得以比预计归时更早二十几日回来的惊喜,可就都浪费了。
权衡了一会,李乘玉吩咐随他去北境返回的诸人自去歇息,又翻身上了小厮牵过来的马,对秉忠叔留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便带着几个平日在京中跟着他出门的随侍离开了刚踏进大门没多久的侯府。
出了侯府,策马奔驰到前往官学的路口,李乘玉勒住马看了看天色,在心内数过还得三个多时辰才能等到顾未辞回府,不由得还是向官学的方向又走了去。
但跑出一段,他还是停了。
跟着而来的随侍忙问道:“小侯爷,不去官学么?”
“去礼部吧。”李乘玉说着调转马头,向官学北侧的大道行去。
十二月廿一日是当今太后、他姑母的生辰,太上皇与君上叮嘱礼部相关典仪的诸事都要与李乘玉商议。于是自李乘玉去了北境,礼部一路上都不断与他往来函件以保证典仪推进,但书信往来到底有所局限,已是累积了好些需要他与礼部一一对应处理的细节。既然此时见不到心心念念的人,也静不下心在府中干等着人回来,那他便不若去礼部把事了了,也好在接下来几日自由自在地在关在扶疏院里。不问世事。
进到礼部,摒退了要陪着他的诸多人等,李乘玉径直问了负责太后生辰事宜的王侍郎在何处理事,把随侍也留在礼部奉茶等候之处后,便自行去向王侍郎之处。
书函往来,王侍郎倒是也知李乘玉已返程将回京,但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快地便回了京中来了礼部,一见李乘玉,不由得连声惊讶。
李乘玉也不多客套,直接向王侍郎道:“我只待到申时三刻,咱们今日先把典仪夜里云泽游船理定,至于白日里藏功寺祈福之事,过几日待三皇子回京后一并确认便可。”
王侍郎应声:“工部前日让匠人把典仪规划的船舫烫了缩小的实样送来,又在后院镜湖依照云泽之水设置好了水道,侯爷且至后院实际规划如何?”
有实样能模拟云泽游船实景自然是最好。王侍郎引着李乘玉往礼部后院去,却在半路被人拦住了。
君上遣人来问事,王侍郎得即刻前往礼部前堂。
王侍郎想了想,交代人带李乘玉继续去往后院,同时吩咐将襄助他执行游船一事的周郎中请来先与李乘玉讲解规划,以免误了李乘玉申时三刻的时辰,而自己在见过宫中来人后便再与他们汇合。
工部在镜湖的弯曲处取了一段约十丈长的水道,通过入水处的调整模拟出了云泽的水流状况。李乘玉到时,预备好的船舫实样都已放置满满,一位眉目清秀的年轻官员等在那处,见到李乘玉,他迎上来见礼,道:“侍郎大人着我在此等着大人,请问大人贵姓?如何称呼?”
李乘玉看着那周郎中面生,便知是他赴北境时选来礼部的新任官员,想来是王侍郎去得匆忙,接引的人又不知这周郎中本不识他,竟是未做说明。他倒也不拘泥于非要人家知道他是何人,便淡然答:“李。”
那周郎中恭敬唤了声“李大人”,请李乘玉在水道边布置好的椅子上坐下以观看放船,便认认真真开始着人按规划顺序进行起来。
船舫的实样十分精巧,船上的灯笼与花饰甚至窗棂雕花都细细做好,即使与实际船舫差着几十倍大小,但一样一样放下去,不多时,第一艘礼船已到了水道尽头,而还有大半船舫尚未入水。
他们此刻端坐的位置便是太上皇与太后所乘最大的宝船之处,如此宝船上看到的船舫如行云流水,却又不见首尾,很有福寿绵延不尽的好意头,而形形色色的船舫各有意趣,春夏秋冬百花不谢、吉兽呈祥凤舞九天,琳琅满目,更是堂皇喜庆。
见李乘玉露出了淡淡欣赏之色,周郎中也似乎得到了肯定一般更有了劲头,指挥着人继续把船舫实样放入水道中。
船舫一艘一艘过,李乘玉忽然开口问道:“太上皇与太后的宝船之后的第四艘宝船能望见时这艘船舫,是何时候?”
周郎中闻言看向水道中行进的船,有些拿不定李乘玉说的是哪艘,顺着李乘玉的视线,试探着问道:“李大人是问这艘竹影摇风么?”
李乘玉道声“不错”,周郎中便一边念着“第四艘宝船”,一边丈量起了水道边的位置尺寸,半刻后,他回了李乘玉一个精准的时刻。
李乘玉满意道“甚好”,又道:“继续。”
船舫继续放下河道,周郎中见李乘玉刚见那艘竹影摇风船舫时的喜色已尽皆散去,又恢复了淡然矜冷之色,犹豫了几分,还是开口向李乘玉问道:“李大人可是喜竹?”
李乘玉点点头,面上的冷然瞬息成了和润,温声道:“外子最喜竹。这艘竹影摇风,他定爱看。”
周郎中“哦哦”应了声,在李乘玉那如破开冷冬天光的温润之态里恍惚了一阵,却又忽然反应过来,眼睛瞬息瞪大,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忍了下去。
直到放船结束王侍郎也没来这边。李乘玉不以为意,向从满是劲头到变得神情颇为古怪的周郎中提点过几处需要调整和修正的事宜之后,看了看时辰便起身离去了。
周郎中送李乘玉出了大门,回转回正堂,恰好遇到送走宫中来人的王侍郎。见到他,王侍郎问道:“侯爷已走了?”
“啊?”周郎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道,“哪位侯爷?”
“逍遥候呀。”王侍郎道,“他督办太后生辰典仪,你与他看了半天的船舫,不知他是侯爷?”
“我……没想到侯爷这么……年轻……”周郎中自然听过逍遥侯与永宁侯世子的婚事,但他入京城也才几月,也没机会见到两人,直到这刻才明白过来,脸上红红白白的,显得又尴尬又懊悔。
王侍郎拍拍周郎中肩,以长辈姿态笑道:“你往日从未见过侯爷,一时间没认出来也是自然。下次见到侯爷,你先告个不识之罪便是了。”
周郎中看着李乘玉离开的礼部大门处,在报酉时已到的清脆锣响里,呆呆地点了点头。
*
官学堂前,时计已过申时,指向酉时一刻。
冬日暗得早,顾未辞走出讲堂时,黄昏已有了形迹。
黯下去的天色里夹着的冷风拂过来,带着的旋儿里夹杂着些许寥落,在天地间落下了无法排遣的寂色。
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纯白皮袄,顾未辞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这皮袄确实御寒,可也没有那远在北境的人的怀抱暖。而人不在,袄子就是系得再紧,也总避不开空空落落的感受。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黯然,几位刚与他探讨经术的士子自讲堂里追了出来,意犹未尽地随着他向马车停放的偏院走,又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直到进了偏院,又说了好一会儿,那几位士子才依依不舍地向顾未辞道谢告辞,又忍不住问道:“世子三日后也还来官学吧?”
心里闪过李乘玉的模样,顾未辞如三日前离开时一般答道:“或许。”
到李乘玉回府他便不再来官学。这是他一开始就与卫少临言明的条件。
几位士子还有些不想顾未辞走的意思,长清却已将马车的门打开,也微微掀起车帘,带着催促之意朗声道:“天冷,世子身子弱,别在外面冷着了。”
与士子们告辞,顾未辞上了马车。
刚掀起半边帘子,他便呆住了。
而一双手缠住了他的腰,把他径直从车门处半抱半揽地拥在了怀中。
抱着他不放的人语带抱怨:“他们每三日就能见你一面,竟然还不肯放你早些上车,还盯着你盯得眼珠子都要凝固似的,烦人。”
顾未辞唇角弯起:“如此,那我替他们哄哄小侯爷,可成么?”
那可太需要哄了。
李乘玉继续委屈:“我可是有螭龙珠为聘、又得君上赐婚,怎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