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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莲华藏(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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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天子坐在榻上,原本忍着怒气,耷着眼皮吊着嘴角,听到这话时微张了嘴,像没听懂似地追问了一句。

冯宝也大受震惊,普莲法师“看”一眼自己的弟子,那叫慧实的年轻僧人会意,开箱取出一卷经书来,冯宝才回神接过来捧到天子面前。

天子缓缓展开经卷,每一个字他都再熟悉不过,他几乎能看到她垂眸书写时脸上安详的神情,和转笔时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脑仁嗡嗡作响,半晌才恍惚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慧实合掌解释道:“皇后昔日曾托信贫僧师兄慧叶,欲参与译经大业,但明言不愿受此无量功德。师兄不敢隐瞒师父,曾往东都禀明座前,师父思忖再三,决心遂皇后所愿。因此世传师兄译经中,实有十二部为皇后所译。当初师兄将这些原卷送往东都交师父保管,贫僧受命护经,十余年来这些原卷从未打开。日前,师父闻太子为皇后立莲华寺成,思量应昭皇后功德于天下,才携来请奏天子供经莲华寺。”

天子心中百般缭乱,好容易才挣出一丝清明问:“她为何不愿受此无量功德?”

“因为皇后有愧,以罪人自称。皇后说自己背弃前愿,并未舍身空门,因此自罪平生。但她最大的罪业,却并非有背佛祖,而是因为她不后悔。”

普莲法师的话回荡殿中如法音轰轰,激得天子脑中一片空白。他无意识把经卷往后翻展,突然卷末数行小字映入眼帘,认真举起来一看,却是手帕上绣的六行诗句。自打认出的确是妻子手迹,他每一想到就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这二十个字活生生拆碎了碾作齑粉。

眼下却似冥冥自有指引,他眯了眼,又瞪大了眼,终于从里面读出了从前未曾留意的两个字。

遂意。

他的小字。

心痛霎时如潮,天子失声问:“你说她的罪,是不后悔?”

这一夜天台山狂风骤雨,精舍内千枝灯灯影狂乱。天子赶出了所有人,独自坐在一片迷离光影中。

那只重新修缮好的莲花木匣端端正正摆在他膝上,他解了铜扣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他送她的玉燕双钗早被她存在皇后内库之中,这只空匣子,却一直被她放在枕边。他突然想起当年她去世之前,他去看她时的情形。

那时他的心其实并不全在她身上,国舅愈发骄横,在他面前屡屡不假辞色,这让他愤怒的同时敏锐察觉到危险,昼夜难安。

他坐在她面前,苍白虚弱的皇后挣扎着坐起来,伸出手抚向他的眉心。

“遂意,不要蹙眉,不要害怕。你是天子,苍天和佛祖都会庇佑你的...”她剧烈咳嗽,然后看一眼枕边的匣子,露出微笑,“我也会把...会把一切福泽都给你。”

他那时并没有体会她话中用意。

皇后崩了。而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沉溺悲痛,咸宁六年的政局就如今夜的风雨,他在风雨飘摇中费尽心力与自己的舅父斗智斗勇,独孤家做好与他同进同退背水一战的准备。燕国公独孤楚那时将妻子同昌长公主哄着离开长安,带年幼的儿子独孤琅去巡视封邑,自己则昼夜按刀陪伴御侧。

好在朝堂在震荡数月后,天子最终赢了,国舅以谋逆之罪流放黔州。

两行清泪滴到木匣上,滴在那朵渗着他鲜血,代表着皇后的金粉莲花上,“你以木匣盛经,将我的名字暗藏经文,就是为了把无量功德,都给我吗?”

他失声大恸。

淑妃连日心神不宁,最初的不安源自天子突然降诏解了贵妃的幽禁,她不明白在自己即将封后的紧要关头,天子此举究竟有何用意。紧接着父亲派人送来消息,说河东道按察使、御史中丞耿明辉奏称,云州都督薛怀恩与单于都护府所辖突厥余部秘密交通谋反。天子震怒,已命耿明辉擒拿薛怀恩等人,严查此事。

淑妃闻讯惊得花容失色,好半天才劝得自己稳住心神。

薛怀恩有反状,她是知情的。

今上在即位初年大平东突厥,以其地设单于都护府管辖降部,但多年来突厥人并未全然死心臣服,复国的野心一日不灭,私下以重币美人贿赂边将。

他们赠给薛怀恩一名美人,这名突厥女子肤黑而绝艳,能歌善舞,风情万种,叫薛怀恩十分痴迷。此女还为薛怀恩生下一子一女,时常枕边吹风,希望薛怀恩能够帮其复国,薛怀恩遂与突厥结盟。

淑妃当日自二典衣口中得知皇后与红叶僧有私,便觉机会难得开始筹谋上位。但查来查去,有关私情的线索却微乎其微,就在淑妃一筹莫展想要放弃时,又听那两名典衣提到了薛夫人。淑妃命人收买薛夫人,她却油盐不进,矢口否认皇后有私,淑妃恼怒之下向张鹤卿等问策,于是张鹤卿受程迩之计,让她命人监视薛怀恩。

要监视薛怀恩不是件容易的事,偏偏还正好有那么个合适的人选。

此人正是薛怀恩手下司马杨恬。

杨恬虽也姓杨,与酅公与淑妃的前朝之杨判若云泥,本来毫无干系。但杨恬这人脑子活,候官长安时,正逢淑妃入宫得盛宠,当即揣了族谱登门攀附,上述八代,觍颜自称远亲。酅公杨慎微那时春风得意,见他谄媚如此,啼笑皆非下便认了这个族孙。杨恬从此便以淑妃内侄自称,借杨氏之势,被授五品云州司马。

杨恬八面玲珑,与薛怀恩混成酒肉兄弟。见了杨慎微来信,略用几分手段,很快就将薛怀恩摸得个底朝天,连他与那突厥小妾帐中私语都打探个清楚,派人尽数密告酅公与淑妃。

淑妃遂以此要挟薛夫人,薛夫人大惊恐下,只好从了淑妃所愿。

照淑妃自己的盘算,她是国母,与天子夫妻同体,迟早不会放过这个薛怀恩。只待事成封后之后,便找个机会除掉薛夫人,然后叫杨恬奏报薛怀恩反状,如此杨氏自然又立大功,她与儿子的地位自然也更加稳固。听闻天子盛怒下赐薛夫人死,正好免了她的后顾之忧,却不想薛怀恩的事,竟这么快暴露。

她当即命心腹去面见父亲再探进展,岂料心腹一去不复返,淑妃坐立不安等到日暮,却等到了天子传唤。

她故作镇定打扮妥当,又端着亲手熬制的羹汤,提心吊胆来到天子所居精舍。

天子握一卷奏疏背立,听她进来,转身幽幽问:“脸色这么白,你在怕什么?”

淑妃心中咯噔一声,努力聚一抹笑意,嗔道:“妾能怕什么?陛下如此玩笑。”她上前几步靠近天子,遏制颤抖的双手解释,“六郎贪凉吃坏了肚子,妾很是忧虑...”

天子闻言淡淡哂笑,走到榻边坐下,将那卷奏疏随手一抛,再看来时已是眼神如冰,“你是该忧虑,杨恬胆大包天,查出这么大的事,竟只报你父亲不报给朕,你们杨家好大的面子!”

淑妃浑身一抽,一股寒意霎时爬满背脊,但心中仍有些侥幸,若只是责备父亲知情不报,这事尚有转圜,她干干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妾竟一头雾水。不过父亲曾说,杨恬这个人处事一向没有分寸...”

“一头雾水?”天子讽刺看她,目光突然探向她背后。

淑妃下意识跟着回头,竟见门前两个小黄门抬一副担架,上面一具血葫芦似的人形,根本看不清半分模样。淑妃却认得,那是她派去给父亲送信的兰芽儿。

她趔趄几步,脑子里天旋地转,牙齿不由格格作响,手中托盘上的玉盏盖子也随着身形哐哐颤动。她托着盘子的两只手却攥得更紧,仿佛一失手,碎的不是玉盏,而是她这个人。

天子嫌恶撇开了头,冯宝忙示意赶紧将担架抬走,两扇沉重殿门也被禁卫从外阖上,殿中顿时清静下来。风不吹了,灯不摇了,只有淑妃颤如落叶,喉咙里“啯”地一响,打了个噎。

天子但觉她此时面目可憎,闭了眼捏一捏眉心,“朕叫人把这么晦气的东西抬给你看,就是顾念六郎,想给你留几分颜面。此贱婢已合盘招认诬陷皇后之罪...”

“什么诬陷?”淑妃突然抬眸恨恨问道,两只眼睛赤红狰狞,毫无平日妩媚深情,“那个贱人若无私情,那手帕从何而来,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捅了出来而已!”

天子并不想多跟她解释,抿一抿嘴角吐出四个字:“蠢妇,可恶!”

淑妃没想到恩爱六载,他竟会对自己口出恶言,霎时一股委屈铺天盖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望向天子。

她是蠢,愚不可及,为了做他的妻子煞费心机。

半晌,她疯了似地将漆盘往地上一摔,哐一声巨响,方才的恐惧也被怒气席卷,咬着牙道:“那个贱人一直在瞒着你,你却为她后位虚悬,到底谁蠢?”

她软在地上掩面哭泣,突然朝天子爬去,扯住他的衣角道,“七郎...我只是想做皇后...”

天子厌烦至极,猛一脚朝她心窝踹去,“凭你也配做皇后?”

剧痛钻心,淑妃伏在地上剧咳一阵,直咳得满口是血,却仰了头望盛怒中的天子狂笑,“她有什么好,她唯一的好,就是她死了。她没有一天爱过你,她宁愿守着一张张发霉的经书,守着一座座冰冷的佛像,也不愿意留在宫里守着你!凭什么我不能做皇后,我比她美,比她年轻,比她更爱你,而且,我还活着...我有血有肉...”

她珠泪纷纷,突然握住地上一片玉盏碎片就割向了手腕...

至六月吉日,封后大殿准备万全时,天子却突然降诏,将淑妃贬为八品采女,其父杨慎微留酅公名号,自太府卿左迁潮州刺史,内外一时哗然。

而云州那边,薛怀恩被捕,突厥余部见事败露,据府而反,折冲都尉萧丛率兵平叛,突厥不敌,遂引部西逃,萧丛正在一路追击。

夜晚山风肆意,将廊下一排铜铎吹得叮当乱响,贵妃在灯火明亮的殿中抄写经文,丝毫不为外面的动静有所分神。

她写得认真且缓慢,一笔一划,字迹如鹤舞凤飞,花木葳蕤。良久她才停下细细看了一遍,贴身的宫人在此时才敢开口,“娘子不急吗,陛下虽解了咱们的幽禁,又罢封后一世,却还没看过娘子。”

贵妃轻轻吹着墨痕问:“急什么?”

宫人懊恼道:“听说陛下今夜并不在精舍,去了柳婕妤处。”

后宫之中除了淑妃,倘若还有谁称得上得圣眷,非这位柳婕妤莫属。

柳婕妤四年前以良家子采选入宫,天子偶一见之,竟直接赐予三品婕妤高位,这是六宫从未有过的殊荣,引得淑妃大为妒恨,在天子面前屡进言诋毁,但天子却未动摇半分,赏赉与恩典从不曾少过柳婕妤。

就在阖宫上下都觉得风气将转时,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消息,说柳婕妤虽然风光,实际从未蒙幸。淑妃岂会坐视这等好事,命人查了彤史,发现果真如此。于是对柳婕妤好一通冷嘲热讽,婕妤心高气傲,气得病了一场,数月没在宫中路面。

如今淑妃大势才去,天子就去了婕妤处,贵妃左右无不担心,若婕妤再得圣宠,岂不又与淑妃在时一样?与娘子对坐试锋?

贵妃却只笑笑,继续埋头心平气和地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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