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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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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

兮树

壹、别鹤操

月朗星疏,秋风过境,枯草深处,数声凫鸣。

良夜如此,谢襄愈觉己身垂垂老矣。

“阿翁。”

谢襄循声回头,息子谢炜立于廊下。

即便近旁无外人,谢炜依旧礼仪端正,再拜后小步趋近:“新洛有报。”

“何事?”

“内相已死。”

谢襄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静默片刻后颔首:“如此。”

谢炜踟蹰半晌,试探道:“此刻新洛想必人心浮动,陆公有意请阿翁复起为相。”

“登朝三纪初,碌碌流光度。”谢襄随口吟出一联,自觉并非佳句,抚须苦笑,“阿翁老矣。”

谢炜垂眸,似有话语未尽。

“六郎?”

谢炜吐气,再拜到地:“北寇未除,天子性乖,加之内相身没,纵使得一时之安,终非长久之策。六郎愚见,国祚危矣,实非阿翁退居之时。”

谢襄借月光打量独子片刻,徐徐坐回廊下,良久才轻叹:“凡胎肉骨,终究力有不能及。”

谢炜显然心有不平,却并未出言顶撞,只执拗地拜伏在地。

“六郎,夜深露重……”谢襄走过去,俯身作势要拉谢炜起来。

谢炜肩膀微缩,向后避开,起身后低着头:“阿翁……力不能及之事,六郎代行之。”

“既有壮志,何以低眉垂目畏畏缩缩,作小儿女情态?”

谢炜愣住,紧抿了嘴唇无言以对,许久才勉强挤出答句:“六郎惶恐。阿翁当真准许六郎上洛?”

谢襄叹息:“此事明日再议。”

“是。六郎告退。阿翁切勿贪凉。”

谢襄目送独子离去,恍若瞧见往昔的自己。

清秋节气,兼有故知死讯,纵非离人骚客,也不免生出感怀之情。灯摇影动,谢襄隐约分辨出发妻裴蕤的鸦鬟与长衣。

衣香鬓影难常住,幢幢暗影改而化作灵幡,旋即又成了裴府随风摇晃的竹簾。

谢裴二家世代姻亲,裴蕤长谢襄一岁。二人自幼相识,开蒙时也是同室同师;到了大防的年纪,谢襄依旧出入裴氏宅邸,携着新近寻得的珍异去找裴氏阿姊说笑。虽未明言,两人的婚事似乎已经理所当然。

但那时谢襄并不真的明白嫁娶与他与裴蕤本有的情谊有何分别。

他身量一日日地长,终于超过裴蕤。然而阿姊始终是阿姊,一岁之差如河汉,面对裴蕤,谢襄内心深处总含着接近畏怖的尊敬。

裴蕤善鼓琴,谢襄便也耐着性子抚弦。

裴蕤提笔的书简字字流丽,谢襄便刻苦练字。

纵使江左士人皆道谢氏四郎少有才名,每每将文卷呈与裴蕤之时,谢襄都如等待夫子训导的稚童,战战兢兢只怕她柔声细语地道出哪个字尚有商榷余地。

在谢襄眼中,裴蕤如深潭似幽谷,怀美玉而不自知,他甚至勘不透她所思所想,遑论胜过她。

直到某日,谢襄再登裴府时,一道纱屏风隔开了他与裴蕤。

“四郎,日后你莫要来了。”

谢襄如遭雷劈,除了讷讷询问为何以外一字都吐不出口。

裴蕤不答,屏风后传来琴音,却是《别鹤操》*。曲未过半,音声哀绝,指法大乱之下甚至无从辨认斯是何调何曲。裴蕤推开琴起身,语声比往常更低:“君若视我为阿姊,便休再登门。”

谢襄失魂落魄打道回府,茶饭不思,唯思鼓琴,然试弹《别鹤操》数回,皆在裴蕤音绝之处指尖打颤,难以成章。

若视裴蕤为阿姊,便休再造访?岂非惟有断绝裴蕤为阿姊之念,方有由头登门?

谢襄一个激灵,急匆匆起身,奔到房外才发现慌乱之下忘着木屐。

当日,谢襄便求耶娘上裴府提亲。

“裴大娘子品流才貌固皆为上上,然则长四郎岁余……”

“阿母,儿非阿蕤不可。”

谢襄素日随和,少与人争执,遑论与双亲议论。谢母也并非全心反对,再者谢襄是所出最少子,不免多加亲厚,谢襄最后终究遂愿。

三载如梦,琐碎乐事难以计数。位列三旬前南渡的诸多士族之首,陈郡谢氏凭世代清贵之名和良田佳产,便可保大半族人不出仕依然安度一生。谢襄并非瀚海公房一支,不袭爵位,更无必要入朝与人以命相搏,数次以病辞征辟,不问世事,只愿就此安然与裴蕤共白头。

也因此,当裴蕤所居的厢房中爆发出戚戚哭声之时,他茫茫然立于庭中,神思无属,仿佛回到为裴蕤所推拒的午后。

只是这一回,他是真的再也无法见到裴蕤了。

裴蕤产下谢炜之后便日益羸弱,早春受寒之后便困于病榻。过了惊蛰,阳气渐重,眼见着她不日便将大好,哪知清明一场雨过后,她便委顿床枕。院中整日香薰与药味缭绕,教谢襄心神不宁。

那日无须等医者号脉,院中所有人便知裴蕤已是风中残烛。

谢襄反常地冷静,要陪裴蕤到最后一刻,却被拦在厢房外。

“娘子有言。病容羞见檀郎,残躯难堪离情,齐彭殇故为妄念,但求好自珍重,多加餐饭,勿以为深念。”

裴蕤虽有细柳扶风之貌,秉性却格外好强,直到最后都狠得下心推开他。

谢襄不记得裴蕤出殡之日自己是如何行动的。他只想得起满目白幡,飘飘摇摇如迎伊人而来的云彩,又似缠绕撕咬的灵蛇,发出的凄厉嘶声事后想起,大约只是传入耳中变调的丧歌。据连襟王苻所言,谢襄目眦欲裂,却未哭闹,直等到再入自家院落之时,望见桃树缤纷落英,才一个踉跄在廊下跌倒晕厥过去。

谢襄此前读先人悼亡文时只隐约有所感,经此一劫后方确知痛失所爱并非一时一瞬,而是经年累月。不知多少回,谢襄读书时想到手中辞章阿蕤定当中意、又或从友人族亲手中得赠佳物,起身兴冲冲走数步才颓然失笑。又或在毫无防备之时,他猝然发现裴蕤在各处遗留下的小物件,譬如一支笔一卷锦丝,令他当夜梦中再见佳人。转而幼子啼哭惊破旧梦,谢襄起身,被衾尚温,恍惚以为屏风后有人影徘徊。

如此浑浑噩噩,谢襄恍若忘却时日,转眼又是一年新绿。是夏谢襄与从兄奉使上洛,为天子寿诞献礼。谢襄心知双亲有意将他支离伤心地,奈何一路怅怅,悲怀终究难遣。

与谢襄同行的从兄好文,见机求谢襄所作悼亡诗。谢襄怔忡片刻,淡笑答:“襄实难无中生有。”

从兄不信其无,谢襄又道:“悼亡者,发乎情,表于辞。情深无以言表,辞陋难尽胸臆。”从兄乃止。其后此节竟传为人知,至新洛之时,求谢襄笔墨者甚众,谢襄皆拜辞。

谢襄时年二十五,初次谒京。

卫都本在洛,三十余年前将军篡权,另立国号,衣冠清流携卫室渡江南迁,新京师是以得名新洛。南渡之时,谢襄尚未出生,对于北方遗民与陈郡故土,他也只偶尔听阿父阿翁谈起,言道北寇野心勃勃,时来侵扰;若非近年幸而不见饥馑,否则北师定当趁隙南下征戮,涛涛江水都未必能阻住铁骑。又有一族叔曾任侍中,致仕归来,直言新洛欢歌锦绣,然则宫中中人势重,高门结党倾轧,登朝如临深渊。

谢襄所见的新洛也确然一派升平气象,宫中对谢氏礼遇有加,哪怕是中人所统的神策军之首也对他们笑脸相迎。谢襄原本无心久留新洛,打算就此归家,但羁旅之中,常伴他左右的惊痛确然日渐消弭。他既害怕痛愈之时,他会就此彻底失去裴蕤,也自知耽于悲思并非长久之计。恰好京中族叔极力挽留,谢襄便在京中度夏。

是秋旅京的谢氏族人因丁忧辞归,族叔有意令谢襄填补缺位。

挂念幼子,谢襄本想推辞,族叔却派了裴蕤胞兄来当说客。

“裴氏与谢氏不同,于江左并无根基,初初南渡未免举步艰难。蕤娘与我幼时皆滞留江侧,虽称不上为生计所苦,却也日日亲见黔首劳顿之苦。不久我等南迁安居,蕤娘时年不过四五岁,我本以为她不记得江侧之事,然则读《诗》,每至苛政之句,蕤娘皆默然不语,想来心有所感。”

原本谢襄心有不虞,暗恼对方以裴蕤之名怀柔。但谢襄想起,裴蕤将及笄之年,屡屡提及自己若生为丈夫,便当如何如何。那时,谢襄只觉裴蕤以温软嗓音议论大事,所论中多有他不明之处,惭愧又更生敬爱。但那大约是裴蕤最后一次直言心中的遗憾。

在他第二次辞征辟不受时,裴蕤也曾冷不防发问:“四郎如此便好?”

那时谢襄不疑有他,笑笑地答:“功名于我如无物,如此便好。”

“若是不为功名……”裴蕤兀地收声,自失一笑,“四郎既做此想,这般并无不可。”

裴蕤谈吐婉约多讽,彼时谢襄未曾察觉的点滴憾恨,数年后他才明白。

不为功名,为天下人何如?为阿蕤何如?

残留在谢襄梦中脑海中的裴蕤依然有太多难解之处,越想他越觉得自己不曾真正了解她。宛如到处挂了锁的漆盒,打开一枚又有一枚,盒中物始终无见天日之期。

谢襄固然因谜团爱裴蕤,却也遥遥落在她身后,直到她神消形灭,还一路捡拾着她落下的稻穗前行。若裴蕤有知,定然会淡笑着旁敲侧击,令他早些释怀。他只能如此做想。

千里别鹤,终有尽时。

是年,谢襄以征辟除尚书郎。

*蔡邕《琴操》:「商陵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兄欲为改娶,牧子援琴鼓之,叹别鹤以舒其慎懑,故曰别鹤操。鹤一举千里,故名千里别鹤也。」

崔豹《古今注》:「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母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闻鹤声,倚户而悲。牧子闻之,怆然歌曰:『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后人因以为乐章也。」

贰、逍遥游

浔水杏,武陵桃,灞上游子绝远道。

阳乌乱,阴兔藏,楚中狂士忘高堂。

江守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头疼脑热,耳畔还响了一宿丧歌。这两联非骈非对,似通非通,他竟然四十余载都未忘却,仿佛只等病入膏肓的时刻骤然记起。高热中他甚至瞧见了高唱这两句的人的脸孔。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形销骨立,青衫落拓,十指皆有冻疮。江守谦看得异常清楚,仿佛那人正绕着病榻徘徊。他甚至望见青衣人草鞋底薄如细麻,腰缠悬环佩的系带,下裳却无一环一佩。青衣人全身上下清楚明白,唯有脸是在雾里化开的一团淡墨。江守谦越看越疑心那男人便是年轻时的自己。念及此,他糊涂起来,分不清还在不住送丧的嘶哑歌声究竟是只存在于他幻觉之中的往昔魍魉,亦或是病榻之上的阉人弥留的嗫嚅。谬矣,若他真唱起歌来,守在床尾的合安定然早已惊醒。

夜风自窗隙中漏进一缕,江守谦恢复了须臾清明,粗喘着翻身。当年唱丧歌的人绝非己身,那年他才九岁;然而他瞧见的青衣人却未必是旁人。滞留江侧的人家大都落魄,那日送葬的丧主却凑足了灵幡,长长的队列循江岸缓行,引得倾城出动。明明与同来的阿兄失散,江守谦那时莫名忘了惊惶,只怔然在道边看着。阿兄终于找到他时开口便是怒斥,他一字未听进,却潸然泪下。阿兄手足无措,以为苛责失当。实非如此。纵然不知被抬着往青冢中送的是谁家何人,江守谦隐约明白,若他、若阿兄亦或是阿耶阿母在这渡口丢了性命,出殡时绝无可能有这般大的阵仗。若潦潦草草绝命,与从未活过无异。九岁的江守谦因此哀哀而泣,如今他却不必为此而哭了。身后事皆准备妥当,神道碑文与石椁都刻好,只等内相咽下最后一口气,好风光大办一场。

送终之人却都来得太早。毕竟谁都没料想江守谦这十数年药石不离的病弱之躯,竟能与急病两相撕咬数月。上上品的温言软语尽数在早些时候说尽,来探望的人便一次比一次寡言,而后索性不来。江守谦也不在意,人之常情,况且他真正想见的人若非早在九泉之下、便居千里之外。再者,明知他无药可医、却还信誓旦旦地摆出他将大好的模样,江守谦见了只感到厌烦。他半生营营,即便尊为内相,终究还是仰人鼻息过活,只有在成了半个死人之时,才有了不惧人脸色的底气。不愿见的人来探病,江守谦便佯作癫狂或昏睡。他心知来客转身离去时便勃然变色,大抵还要在心中骂几声阉狗不得好死。可他何曾怕被人多踩几脚?若身在高位病终算不得好死,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得好死?

客死他乡又如何?若无故乡何谈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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