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感觉自己像是一位坐在录音机里的播音员,用标准的音色像面前的听众讲述一个荒诞的故事,但它绝不会出现在孩子的睡前童话中,也不会是小说家笔下的一次幻想。
他喝了口水,像是给在黑暗中行走的旅人换上了手电筒的新电池,用稀薄的光芒继续照亮前方的路。
对面的教授一刻也没有停下记录的钢笔,纸张发出被摩擦的沙沙声,宣告着主人情绪的极不平静。
他有很多次都从厚厚的一叠纸中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卡尔一张一和的嘴唇,好似那不是一张嘴,而是别的什么离奇的东西。但往往卡尔接下来的话语又让他赶忙挥动钢笔,生怕漏掉什么。
卡尔低垂着眉眼,好像一条刚刚上岸的美人鱼,向着面前这个幸运儿讲述着海底离奇怪异的种种故事。
他逐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算是一种保护机制,略快的语速避免他被古堡再一次捕获,坠入深不见底的异界深渊。
教授把钢笔搁下,摘下眼镜,墨蓝色字迹在淡黄色的纸上风干,如同一条条被晒干的咸鱼,自深海被打捞起,暴露在阳光之下。
“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他念叨着,翻动着稿纸,最后忍不住激动地站起来,眼珠子使劲地盯着卡尔,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将要被改变,我的研究将会有前所未有的突破。孩子,你能向我保证,你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吗?”
卡尔麻木地点了点头,不知是第几次重复:“它们都是真的。“
“太不可思议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教授绕到桌前,一把握住卡尔的肩头,克制地摇晃,他像一只疯狂的鹦鹉,孜孜不倦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等到他稍显平静,他示意卡尔看那些墙上钉着的图纸,还有几本厚厚的手稿,“这都是我的研究成果。”教授郑重的语气吸引了卡尔的注意。
“在十几年前,我曾去过卡斯欧洛。”教授的话如同惊雷落地。
“在那里,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教派。”
“起初我受邀请前往那里研究当地的信仰与宗教,但随着研究的逐渐深入,我发现卡斯欧洛盛行着异教崇拜,他们信仰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神明,即使是教派中人,也不知晓祂的名字。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祂的崇拜。教徒们找来一些诡异的物品,宣称它们是异神的馈赠。我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原始信仰,但后来的一些经历颠覆了我的认知。”
“我看见死者复生,看见诡异的黑影,看见一个人从异变到死亡,看见无数人陷入到永恒的迷醉中.......”
教授没有说的是,当他躲藏在黑压压的教徒之中时,最前方的祭司将血红的酒液倒入巨大的白色瓷缸中,一个双眼紧闭的婴儿被递了上去,它的胸膛没有起伏,肢体青紫,严寒早已夺去了它的生命,即使是最高明的医生来了也只能扼腕叹息。
接着,堪称神迹的一幕发生了,在血红酒液的浸泡下,它居然睁开了小小的眼睛。
灰色的眼睛像是被河流冲刷过的卵石,迷蒙而平静,隐藏在暗流之下。
一个佝偻的教徒走上前去,恭敬地从祭司手中接过婴儿。
神明!教徒们呼号着匍匐跪拜。
白茫茫的天空仿佛倒错的灯罩,将所有人罩了进去,天色昏暗,阴云低垂,雪地上散落着长长的脚印,像一条条爬行的蜈蚣,通往一个方向。
祭司高呼着晦涩的祷词,像所有古老蛮荒的萨满一样,手舞足蹈,以人类最原始的动作取悦神明,狂风飒飒,光秃的枝干在风力下发出挥鞭般的锐响,应和着人群的祷告。
这样愚钝、狂放、不可理喻的行为深深地震撼了教授,他几乎不能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面前邪异的一幕。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正常的世间的,当他回过神来时,一切业已结束,但他明白他将用余生追寻着这个秘密,这个不可思议的异神。
“多谢你的帮助。”教授坐回了椅子里,“过几天我就会把你送到卡斯欧洛,目前你先暂住在达芙妮家里吧。我已经和她商量好了。”
......
卡尔坐在小床边,他觉得教授肯定有所隐瞒,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如此令人不安。
怪物......
他再次用这个称呼代表他们,他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渺小的人类,永远都是。
它们不是家养的猫狗,也不是能和人类拥有一段感人经历的野生动物,它们是未知的生物,未知的——神。
卡尔望了望窗外,深蓝色的夜空之中高悬着一张惨白的脸,正微笑地凝视着他。
他牙齿发抖,唰的一下拉上窗帘。
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太久没有休息的错觉。
他颤抖着手,窗帘像舞台上的幕布,缓慢隆重地向一侧移动,雪白的光幽幽地照进来。
呼,果然是自己的错觉啊。
月亮怎么可能长了和怪物一样的脸,多半是他看错了,想来是最近精神紧绷,没有好好休息。
卡尔一边想着,一边爬到床上,扯过被子把自己盖起来,露出两只睁的大大的眼睛,狐疑地窥视左右。最后也许是太累了,慢慢地睡着了。
寂静的夜晚,人们都陷入了沉睡,玻璃窗那里传来一声声砰砰的响声,好像有人在用小石子投掷在窗户上。
接着是一阵扑扑声,仿佛来者改用轻柔的力道叩击窗户,吸引着里面人的注意。
可惜,现在卡尔正陷入来之不易的睡梦中,开心地呼呼大睡呢。
他也就没有发现,未被窗帘掩盖的玻璃窗上趴着数只巴掌大的飞蛾,它们晃动着毛茸茸的触角,宽大的翅膀微微翕动,左右各是一只巨大的眼,透过窗子凝视着里面的人。
卡尔若有所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了窗户上的蛾子们。
飞蛾们不满地用翅膀拍击玻璃窗,往下掉落簌簌的磷粉,被遮住的月光在上面不安地跃动,闪闪发光。
霎那,飞蛾们慌忙散开,一滩黑泥噗叽一下撞在窗子上,姿态诡异地下滑,像是墙壁上的鼻涕泡。
那小东西滑到了窗户底上,委委屈屈地哀叫着,使劲往窄缝里钻。
飞蛾们愤怒地攻击黑泥,让它像炸了毛的老鼠一样吱哇乱叫,急匆匆地把自己塞进缝里。
像是乌鸦的哈哈大笑,黑泥在屋子里得意地发出一连串的叫声,伸出一根黑乎乎的触手,吱呀吱呀地在玻璃窗上画了个笑脸,嘲讽意味拉满。
飞蛾们扑扇着翅膀散开,露出背后永恒微笑的月亮。
黑泥抖了抖,逃似地跳下了窗台。
......
卡尔陷入酣甜的睡梦,梦中没有怪物,没有冷漠的视线,屋子里被壁炉烘烤的暖和极了,脚下是厚厚的绒毯,他躺在摇椅里,猎犬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舐他的手掌。
小屋的门被推开,猎犬欢快地叫了一声,甩着尾巴迎上去,寒风顺着敞开的门乘机溜进来,门口高大的身影抖落身上的积雪,关上门,大步走来。
“你回来了。”卡尔听见自己轻柔的叹息,滴着水的大衣刚被挂起来,一道身影就奔入它的主人的怀里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感受着原本寒冷的怀抱逐渐被自己的体温捂热,结实有力的臂膀将他进一步地压入怀抱之中,“我好想你。”,卡尔听见自己撒着娇说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上方,圆溜溜的。
接着,高大的身影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不知说了什么,让卡尔的脸上露出羞怯的笑。接着,他被抱着走入了房间,门被合上,徒留猎犬刨门时呜咽的叫声。
.......
天呐,那样,那样令人难以启齿的梦境。
自己难道是中了什么魔咒,卡尔努力地找着借口,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简直像一头咩咩叫蹭着主人的绵羊,散发出饥渴的气息,令他在梦中不安地翻动。
月光普照大地,无尽的辉光笼罩着床上的卡尔,像是一座银白的囚笼,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