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挺吃得开,如此渐成今日。”
史都尉感叹:“唉,咱是不信这,也不懂。像我家乡那边,老年人讲究的,出门看个黄历,算跟巫卜有关么。街头的算命先生,是不是巫?”
白如依摆手:“不是不是,区别大了。术算是另一门深学问,学生不懂,此时也不便卖弄多扯。巫有一最大特点,就是通灵。”
他随即举了个例子——
一位老婆婆夜里做梦,梦见过世多年的老伴。她去找个所谓能掐会算的先生问问,如果先生指点她给老爷子烧点纸上柱香,到寺院道观立个牌位做场法事,这是寻常占卜信俗。但如若这先生摸着一个物件,闭目仿佛沉睡,睁眼说刚才打开天眼,看到阴曹地府中,老爷子正缺吃少穿,空虚寂寞,被别的鬼欺负,或这位先生突然浑身颤抖,仿佛被老太太的过世老伴附体了似的,开口说话,与老太太聊聊当年的恩爱与而今在阴曹地府的寂寞之类,这就是巫法了。
白如依补充:“ 此仅是巫法之最常见一类。在下庸庸一人,没什么见识,讲这些玄虚事,十分信口开河,大胆狂言,亦不敢说特别准确。”
史都尉似懂非懂地皱眉。
程柏问:“如此,扶乩,算不算巫?”
白如依道:“扶乩争议甚多。今无定论,学生也不敢下结论。”
史都尉再发问:“那么,先生为什么说朝楚不是巫?巫能通灵,她不是也能?她还替钟家扶乩。先生方才说了,巫能知过去未来,祈福看病,正是她平日营生。”
白如依道:“巫者的通灵感应,与朝楚姑娘的通灵感应,对象不同。如上古大巫师,都自称可沟通天地,传上天旨意,感应君王的祖先神圣。今日民间之巫,多是通幽冥,就是请鬼,特点仍是多而广,神鬼妖精,皆可联络。而朝楚姑娘自称联通的,主要是那位狐仙圣仙娘娘,民间类似作为的,专有派系,各地称呼不同,据在下所知,当世最多的是称做「仙堂」或「仙门」。”
史都尉纳闷:“仙门不是修仙的门派么?我看白先生还有其他先生的书里都这么写。有根骨者,入门修炼。到达境界,先能踩着法宝在天上飞,再上一层境界,可长生不老,飞升天阙。”做了个波浪飞天的手势,“咻——”
白如依抬手:“请都尉暂把这些忘掉,都是著书者编的,与现实「仙门」完全不同。民间的「仙门」或「仙堂」,说来,也与修仙有关。但修仙者,并非凡人。”
史都尉疑惑:“那是什么?莫非……啊!”他双眼一亮,一拍腿,“就是狐狸精,对吧!就像朝楚拜那个圣仙娘娘。”
程柏赞赏地微笑:“小史悟性甚佳。”
白如依道:“不止狐仙,据在下浅薄见识所知,各地信俗不同,「仙门」「仙堂」供奉的「仙家」也不同。大都有狐仙、蛇仙、黄鼠狼仙、刺猬仙四家,所以这四仙被称为「四大仙门」。”
史都尉听得更懵:“这些「仙堂」「仙门」,是跟着供奉的狐蛇黄鼠狼一起修炼?”
白如依摆手:“按照「仙门」的说法,这些狐仙蛇仙等仙家在修行的过程中需要积累功德,便选择特定的人附身,帮人「看事」。就是算算过去未来,医治头疼脑热,或者有人疑似被诅咒了,被别的邪祟上身了,找他们可以化解。这些自称被「仙家」附身的人说自己是仙家的「弟子」或「仆从」,受其差遣。”
史都尉道:“那朝楚的姑娘干的正是这事!为什么是狐仙蛇仙?像仙鹤孔雀,鲤鱼乌龟啥的,神仙故事里,吉祥画里经常见,仙鹤经常跟着老神仙,鲤鱼能化龙,为啥不拜?”
白如依摇头:“这个在下也不知答案,在我想来,可能是仙鹤锦鲤本身就是瑞兽。也或是居住在乡间村中,城镇巷陌,除了自家饲养的家畜之外,狐、蛇、黄鼠狼和刺猬最多见。”
史都尉道:“鸟雀也多见,老鼠更多见。”
白如依道:“确实也有「仙门」供奉鼠仙的,称为「灰仙」。北方多见。另有「仙门」供奉「清风」,就是鬼仙,更类巫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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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供奉之仙,各有姓氏。民间各地也不相同。
“在下只说最常见的。一般都曰,狐仙姓胡,尊称胡仙;黄鼠狼仙就是黄仙,蛇仙的称呼略多一点,有柳、常两姓。也有一说,蛇仙总称柳仙,细蛇称为常仙,蟒蛇称为蟒仙。而刺猬仙……”
白如依笑一笑。
“民间多说与在下同姓,姓白,称为「白仙」。”
程柏大笑:“知道白先生的真身了。先生在大街上须要小心狗和药贩子,若被拿去晒药可就不妙了。”
白如依一叹:“依在下的修行,被晒成药干,吃下去的人起码飞升成太乙真仙吧,也是功德无量。”
程柏再笑拱手:“冒犯冒犯,玩笑而已,先生勿怪。这些黄仙白仙之类的,我之前模糊听人提过。还以为白仙是蛇,不是有什么白娘子的故事么,千年白蛇美妇,还有个妹妹小青蛇,名叫青青。刺猬应是褐色的,怎的姓白?”
白如依道:“在下方才说了,胡黄柳常白几姓是最多见的说法。刺猬姓白,或因民间传说,有灵性修为的刺猬,刺尖是白色的。刺越白,刺猬修为越高。”
史都尉恍然:“懂了,就和九条尾巴的狐狸似的。”
白如依道:“九尾狐确实祥瑞,但狐狸是不是尾巴越多灵性越高,民间说法也不一致。并传说里,狐狸也有姓白的。唐时《广异记》中有故事曰,「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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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听到这里,不禁想说点看法,但不敢再乱开口了,将话生憋在喉咙间。
却是柳桐倚插话:“如此甚巧。白先生说的所谓「仙家」姓氏,蛇之柳姓常姓,与我和村正相同。刺猬姓白,与桂捕头所讲往事中的白先生同姓。千年狐狸姓赵姓张,又对上芹墉兄了。而吾等正在查的,是黄稚娘案。”
这一点,厅中所有人都想到了。
巩乡长方才听「千年之狐姓赵姓张」时,后脖颈甚至有些发凉,他正要打哆嗦,视线扫到张屏,心中突地一定。
那端肃的神情,板正的气质,即便跑出十万八千里,也跟「狐狸精」三个字绝无半丝关系,辟邪极了。
巩乡长只觉瞬间阳气充盈,天地浩然开阔。
柳桐倚将这一点说破,巩乡长和常村正都不敢接话,只有穆集附和一笑:“是了,下官都未曾想到,听断丞这么一说,确实巧。”
冀实淡淡道:“乡俗迷信,听之即可,何生附会之言?”
张屏肃然开口:“不是巧合。胡柳常黄白之姓,都是拟形类音,配以大姓。既是大姓,说到灵异时,听者之中,往往能有同姓。此为攻心之术。”
寻常人遇到与自己同姓之人,心中自会生出亲切等情感。一个灵性玄虚的故事,其中的仙灵竟与自己同一姓氏,更能激起别样情绪。
多年前,那人告诉他的话犹在耳边——
「讲故事,就要动人。」
「所谓动人,即是打动人心。」
……
张屏沉声道:“小说家著作,往往以虚写实。不少狐仙故事,其实借狐仙之名写胡人。胡人起汉名汉姓,姓白、姓康的甚多。常居我朝,或与我朝百姓通婚之后,习俗更合,再改从赵、张之大姓。五百年的狐狸姓白姓康,千年的狐狸姓赵姓张,实是说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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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和常村正惊愕。
桂淳拱手连道佩服,柳桐倚抬袖:“芹墉兄真真渊博。”
张屏还礼:“断丞必也知道。”
冀实抚须:“不愧陶尚书与兰侍郎的门生。”
张屏起身揖道:“多谢大人谬赞,罪员所知并非老师或兰大人教诲,乃幼年时另得一位先生教导,且罪员家乡小县,系商道所经之地,有许多胡商。”
穆集愈发断定,世上是不是真有狐狸精不好说,但小张前知县肯定是个棒槌成了精。
冀实继续抚须,涵养甚好地慈爱凝视张屏,柳桐倚岔开话题。
“如此,莫非白如依先生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发现那位朝楚姑娘身上的疑点?方才捕头也说,白先生分析,朝楚姑娘所经营的生意类似「仙门」,但又不是。”
桂淳立刻再朝柳桐倚抱拳:“正如断丞所言。卑职记得,当时都座便问,朝楚供的圣仙娘娘,说是专门保佑良家妇女和正房的狐仙,岂不就是白先生所说的「仙门」之一?”
白如依说,朝楚姑娘的营生,肯定参照了「仙门」,但另有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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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清清喉咙,又向厅中拱手。
“诸位大人和先生恕罪,老桂在此要多扯些闲篇。想说清这位朝楚姑娘的来历,必须从蝶花案之前一二十年处讲起,且要先提两个人,一是明州漕帮的大龙头褚英,另一人是朝楚的母亲,朝楚做的这门营生正是从她母亲处继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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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城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港,汇集四海五湖人士,自也滋生各样缤纷的风流故事,勾栏等营生格外昌盛。
甚至有些女子,贪慕富贵,自愿落入烟花,所谓不做穷汉妻,愿为富家妾。
有此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又有贪花好色的男人,假冒富商阔少,骗诱娇娃;也有娇媚慧黠的佳人,将豪客迷得晕头转向,先得钱财,再取名分,入室登堂。
所谓花花世界多豪杰,风流行里手段多。
各种机关心计,亦少不了玄虚。
所以明州城里,拜狐仙的甚多。
有些庙宇,专设有狐仙殿,香火鼎盛。
本地一些学究老儒,觉得信奉狐仙会败坏本地风气,以淫祀为由屡向官府进言,后又因督帅府衙门设立,城内拜狐仙由明祀转为暗拜,但一直都挺兴旺的。
程柏无奈向柳知与白如依道:“州府衙门每年都查,也下训诫,我们督帅府衙门其实不管这事,除非他们真成了气候,聚众想行不轨之事了,才归我们管,但成天也能接到各种举发,让府衙前去扫除。有些甚至是这家跳大神的举告另一家跳大神的。真比唱戏还好看。”
柳知了然微笑:“民间迷信,根除需徐徐教化。”
史都尉无奈:“他们有的也挺厉害的,卑职曾见一个跳大神的和一位老学究互掐,话说得一套一套的,把狐狸说得如龙赛凤,诗书经卷都搬出来了。说什么诗经上把南山的狐狸比成君王,什么大禹就娶了狐狸当老婆,什么九尾狐狸是圣君的象征,还有什么白虎经上说狐狸是瑞兽……听她的意思,在城外挑个山头,把整座山都雕成个大狐狸才叫顺天而为哩。”
柳知神色中亦浮出一丝无可奈何:“诗经齐风南山之句,「南山崔崔,雄狐绥绥」,确实以狐比齐襄公,此诗为讽贬襄公与其妹文姜禽兽之行,绝非赞颂。”
白如依接话:“大禹也没娶狐狸做老婆,大禹在涂山遇九尾狐之事,初见东汉赵晔所撰《吴越春秋》。有说法《吕氏春秋》亦有,但今本《吕氏春秋》中并无,仅一些著作中相关记述,标注出自《吕氏春秋》。在下怀疑是引用之人将《吴越春秋》与《吕氏春秋》记混了。一人混淆,后人引用,零散见于各著作。即便是《吴越春秋》,所写也是禹在涂山遇见了一只九尾狐,觉得是吉祥之兆。涂山当地人唱歌谣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禹于是娶了涂山氏的一位女子为妻。涂山氏即是启之母,肯定是人,而非那只禹遇见的狐狸。涂山氏即今天的涂姓,世出贤良。为什么今日会有传说曰,涂山氏是狐狸精,依在下之愚见,是大禹娶了狐女,这个故事听起来更精彩。”
柳知道:“余也以为,禹遇九尾白狐之事,乃东汉之人所撰。汉儒尤好讲天人感应。《白虎通义》卷五曰「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朱草生,木连理;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鸟下……」此经中狐生九尾是圣君德至的符瑞显化之一。”
白如依补话:“此句意为圣君承统理,调和阴阳,令朱草生出,木结连理,九尾狐出现。圣君之德在先,符瑞显化为果。”
程柏道:“那本吴越春秋,是不是白虎观奏议后,才写大禹遇见九尾狐,昭显禹王圣德?所谓春秋笔法也。”
白如依道:“《吴越春秋》成书年代暂未考出详细。赵晔之生平,在下亦所知不多,仅知他曾到蜀地拜杜抚为师。杜抚在蜀地教书,应是在东汉明帝永平年间,永平十几年时,杜抚离蜀就官,东汉章帝建初年间卒于任上。而白虎观奏议在建初四年,奏议之后,班固奉旨著《白虎通义》。赵晔在建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