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无论古今中外都非常忌讳的一个话题,活着总规避不了死亡,那是一块从世人出生起便开始加筑的墓碑,老、弱、病、衰,加上五毒六欲七情八苦,人们往往被驳杂的因素一天天地推向死亡,但又讳于承认这种不详,好像你不提我不提,总有一天悬在头上的镰刀会与日消亡。
雷伯恩自讨没趣地往回收手腕,奈何冷沦靳不松手,眼神对眼神,两人的鼻梁近得只有一拳的距离。
雷伯恩淡淡笑了,披肩也滑下来,垂头丧气地窝进了脚边的椅子里。
“谈死多没意思,死了万事皆空,活着不还有得谈?”
冷沦靳近乎咄咄逼人地说:“我也想有得谈,可是雷伯恩,你太会借力打力,我死里逃生一次,惊心动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雷伯恩避开他的目光,挑眉去看那瓶酒的标签:“你喝了什么假酒,以酒后乱性为由的骚扰有没有人管?”
“就几口,我还没醉。”冷沦靳把他拉向自己,更近一步说,“我如果真酒后乱性,你还能原原本本站在这里跟我偷奸耍滑?”
“我偷奸耍滑?”雷伯恩掂量了一下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的贴切度,摇摇头,发现不太妥当,“这话说得,怎么也是老奸巨猾,我看起来有前一个词形容得那么良善吗?还有,我很耐折腾的,不管在哪儿,都能‘原原本本’地来,‘原原本本’地去,你担心什么?”
他话讲到这儿,已经够露骨的了,冷沦靳骤然松了手,两人犹如被过度挤压的弹簧,松懈后一同向外舒张,距离一下子打开,隔着一张方方长长的餐桌,又远又近地对视。
雨越来越大,叮叮当当地落在盛水的陶瓷罐里,有的贫苦人家会用接来的水冲洗牲畜棚或茅厕,不过以这家旅店所处的中心位置及客源量来看,它并不存在缺水的问题,只是单纯为了减少花销。
雷伯恩略一弯腰,拿起披肩重新盖上,不冷不热的语调像是不久前从咖喱饭里借来的温度,总归没再离题万里、声东击西地转移话题了,像是从一个由谎言编织的篓子里取出了一张去伪存真的纸条,真实得不可思议。
“2月27号和3月27号的两次血祭我确实是参与者,你和肖故还有很多跟此事无关的普通人也是我下令让第一氏族抓来的,一开始是想弄死你们的,毕竟血统区活着见过我样子的血族少得可怜,杀了你们一是为了让众氏族信服,二是如果你们跑出去对我这两年对外塑造的形象不利——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们不是被我困死在城堡了吗?某种程度上相当没用。至于三那就更显而易见了,如果仅凭一个以假乱真的血祭真能阴差阳错地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暗羽之力,背一点骂名我是不足为惧的,反过来还很划算。”
说到“不足为惧”四个字,雷伯恩似乎掌握了它背后蕴含的力量,重又变得狂妄起来,尾音甚至一反今天低落的情绪,字里行间透出了隐隐的兴奋。
冷沦靳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一字一句地问:“那你为什么没杀了我们?古德公爵不是还‘善意’提醒过你,要把我们这批人处理干净,防止走漏了风声,你呢,你为什么忤逆了他,也忤逆了你的本性?”
“忤逆我的本性?”雷伯恩好似审慎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不杀你们,为什么是忤逆我的本性?”
“你难道不是吸血……”冷沦靳忽然顿住,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像一个小心翼翼生怕打草惊蛇的狩猎者,字斟句酌地问,“那你的本性是什么?你一开始想杀人,后来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可惜去伪存真的纸条只有一张,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用过或稍不留神就没有了。
雷伯恩无比狡猾地反问:“我难道不是吸血狂魔?”
冷沦靳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撬开了蚌壳的一条缝隙,马失前蹄,结果徒劳无功一场空,眼睁睁看着它潜入了沙子里。
雷伯恩又陷入了柔软的黑暗深处,他哪儿也没去,静静地呆在窗子边,像要守着燃烧的壁炉过一整夜。
冷沦靳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雷伯恩不是随便能套出话来的人,更不会酒后吐真言,除了玩弄男人普遍都有的小家伙,只会吐人一身,花得明明白白。
冷沦靳正要走,充当景观的人形花瓶突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像是在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又像在喃喃自语:“我杀不杀你们有什么关系?”
冷沦靳身形一顿,预感他将要说些什么,而接下来的话他万分有必要听一听。
雷伯恩的语气里居然包含了一丝怅然若失:“我们都住在各自的坟墓里,只不过有人交际广泛,墓地的覆盖面大,有人只徘徊在一条巷子、两家酒馆、几个闲散朋友之间,墓地的覆盖面小,落了土,地平面以上总归只有一块墓碑、一个名字,吸血狂魔也好,要死没死的人也罢,没什么不一样的。”
冷沦靳几乎克制不住想观察雷伯恩现在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扒开他的心口,看一看他是否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铁石心肠,如果是,他又在煞费苦心地设计什么诡计,如果不是,他又在真真假假地投下什么感情迷药。
然而此刻,他一一忍耐了下来,像费力排空了一只膨胀到了临界点的气球,终于让它回归到安稳的形态,如此已经难以平复,遑论其他。
冷沦靳仅点头附和:“我以为七爵养尊处优,身价不俗,不会体会到这些。”
雷伯恩轻描淡写地嗤笑一声,好像冷沦靳的话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怎么不会,我只是投了个好胎,羊水比较贵,摘掉头衔和尊称什么也不是,祖上的荣光只是被我继承,我没什么功勋值得人歌颂和纪念,关于这个,我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
他注视着黑漆漆的窗外,幽蓝的夜空像地狱之门两旁掌起的鬼火,烘托出压抑而阴冷的氛围,才来了两天,竟然就下了两天的雨。
真不巧……这雨不公道,下给了义人,也下给了不义的人。
冷沦靳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我吃饭你吃饭,富人吃饭穷人吃饭,大家都吃饭,睡觉同理,喝酒同理,撒尿也同理,生来一副死不带去的骨头架子,人皮是后天的伪造,买给自己和别人看的。
后厨里,燎人的炉子扑打着一阵阵的火苗,小童眼皮打架,下巴点着几排嶙峋的胸骨,像给空气里某种人格化的东西磕头,终于,他被修普诺斯的神力所降伏,举起了白旗,头上唯一的棉帽不听使唤地从额头滑落,有一角掉进了最外围冒火星的煤堆里,很快连着整个帽子燃烧起来。
蹿起的烈焰舔舐到了鞋尖,小童不知做了哪种噩梦,挣扎着醒来,第一时间觉得脚趾要烧起来了,后怕地趿拉着凳子往后躲,随后心痛地发现冬天唯一能在头顶留下一点温暖的东西没了,几乎要同那余烬共同加入融融的火中。
他仰起头,巴巴地流着泪,望着没有一点盼头的天,最终悲哀地看见,窗角那盏所剩无几的煤油灯也灭了。
雷伯恩笑了笑:“我能感同身受,说不定以前也是个受到虐待的小王子呢。”
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他,还剩一盘冷透了的咖喱饭,冷沦靳刚端来的时候冷热正好,现在温度过分低了,咖喱中的色素和调味料的活性降低,颜色看起来比之前要深,不过卖相倒不错。
雷伯恩想了想,还是坐到了餐桌边上,吃之前先挪过盘子,低头闻了一下,饭香味还没完全消散,感觉应该和卖相一样,有值得期待的地方。
雷伯恩用勺子拨了拨僵在一块的带汁米饭,上面是丰富多彩的自然色,翻到底下,赫然出现一片红,雷伯恩瞳孔一缩,知道是番茄酱,也险得将勺子甩出去。
他像竭力在控制自己,埋头吃了两勺土豆,忍不住胃里翻滚,还是跑去吐了。
莫奈连续敲了几遍房门,没人应声,刚准备回去,冷沦靳就从楼下走了上来。
冷沦靳打开门,听了莫奈的汇报,说:“你说她一直安分守己待在诡谲,没干过多余的事?”
“没有,你们出发去AW后我一直看着她,小姑娘跟我聊了老半天莫奈大师的名画,讲得头头是道,我都回答不上来了,还问我之前救她那个哥哥怎么没来。schilling,你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尤里应该……没问题。”
“应该?”冷沦靳回头深深看了莫奈一眼,“你也发现她不对劲了,因为她跟你一样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莫奈一时无言。
她是善于感知最细微、最不易觉察的动静和气味的魁北克家族新任女领袖,第二氏族的阿尔文曾因中意魁北克的这种能力而有所表示,被拒绝后一度对她和族人赶尽杀绝,走投无路之际才加入了诡谲。在这个人鬼混合型的组织里,魁北克家族的特长不说有一无二,也少有人能与之比拟,尤里一个人类的小妮儿,听觉再敏锐、五感再发达,又怎么能比得上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一点很怪,又怪得合乎逻辑,毕竟这样一个女孩,能在不见天日的蒙城混迹下去,她身上一定有不可告人之处。
私心来讲,莫奈不太想把这点不虚不实的名头扣在尤里身上,这样一个喜欢印象派画作、从不招惹祸事、每天勤勤恳恳给花瓶换花、对暗黑料理的颠勺人给予最热切的回应的女孩子,真的会因一个不辨真伪的烫疤而成为血印种植者借题发挥的祭品吗?想想也太……
这时,掩着的房门被再次推开,肖故带回了一个消息:艾萨克晚餐后不声不响地出门了。
不声不响,这个词就非常耐人寻味,门外的宙斯还在雷打不动地行使呼风唤雨的职权,艾萨克在雷伯恩并不知情的状态下,冒雨去了哪里?有什么要事,连他的第一领头人也需要讳莫如深?
雨停后的第二天,好说迎来了一个明媚的艳阳天。虽说在初冬,这样的日子也算不上多么舒坦,但人能见一见太阳,体味一把热量游走在皮肤上的触感,那是一种来自心灵上的慰藉,反倒比火炉边烤出来的热度真实得多。
这天,冷沦靳吩咐其他人在旅店歇一整天,等路况见好,所有人休整完毕后再上路。
亚历山大昨晚老早就睡了,吃了早点,像个使不动力气的老头儿架着腿躺在长木椅上,膝上盖着件羊绒衫,眯着眼晒太阳,好不快活。
冷沦靳经过他,已经懒得说什么。
艾萨克不知几点溜回来的,竟没惊动旅店里的任何人,正没事人一样杵在壁炉边,好像在消食。
雷伯恩好像没睡好,早餐没吃,过了十点才姗姗下来,倒了杯凉水,仰头喝完了,然后来到炉子边取暖。
艾萨克跟他聊了点别的,他如常回了两句,之后又说了什么,冷沦靳没听清,雷伯恩也上了楼,直到晚餐时间也没迈出一步,午餐是艾萨克端着搅拌好的燕麦粥给他送去的。
他们这一歇就超出了计划,连着四、五天,小童从山间地头回来,都要指着碎石拉杂的路面,讲谁家院门的树被风刮倒了、谁家雨夜窜出来的牛羊把杂草拱到了小路上、哪里的土路叫垃圾堆满了……
冷沦靳丢给每个人一只对讲机,包括雷伯恩和艾萨克,简明扼要地说了些上山后可能遇到的险情及应对措施,山里信号弱,常伴有大风和雪崩,万不得已走散了,只能用对讲机死马当活马医。
雷伯恩按了几个按键,当场试了试对讲机的灵活性,说:“会不会在我们上山的第二天或第五天,突降大雪,直接把对讲机从包里磕出来,而对面的人还傻傻地跟三尺下的雪水说话?”
艾萨克拿胳膊肘戳了戳他,笑道:“首领,乌鸦嘴可不好。”
冷沦靳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雷伯恩,后者”静养”了几天,又恢复了往昔的活力,回给他一个不以为意的笑。
“如果遇到上述情况,还是发生在涂钦先生身上,我一定把你和对讲机埋到一起,让你在雪底下也能跟它通气。”
事实证明,对讲机磕出来、对面的人傻傻地跟雪水说话并不是小概率事件,装备精良、准备充分的两位复姓先生和他的成员们在上山的第三天遭遇大风,从没在物理意义上的高海拔运动过、只会让嘴皮子在平地跑火车的七爵当了一回名副其实的占卜师,第一个把对讲机摔没了,茫茫雪原,狂风乱舞,经年不化的雪片像割风的刀子划在脸上,给人一种更深层的皮肉也被削开了的错觉。
高原反应、恶劣的气候、即将刮来的暴风雪、体力的损耗、跟其他人失散等多重不利因素累加到一起,像一把锋利的锤头砸进了雷伯恩心口,每走一步,都在严重影响他的呼吸节奏,他的腿脚有一刹那不听使唤,几乎要倒进绵绵的雪坑,这种力不从心的无奈和濒临崩溃的感觉,时隔多年,终于又如看家狗一样回到了他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