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空切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然是空荡荡的大殿。
大殿中央,一个女人抱着死去的男人,哭声呜呜咽咽。
直觉告诉他,这是他的父母。
他心心念念,十七年都未曾见过一面,未说过话的父母。
卿空切朝他们跑过去。刚刚能看清他们的脸,脚下恍惚间一空。卿空切好像坠入了万丈深渊。
——
他感受到了绝望,绝望像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凌迟着他的血肉。
“他不能记起这些事情,忘掉吧。”
“让他留在我的身边,我要看着他长大。”
“放我的血。”
“我……”
一些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分不清这些话来自于谁,一些话很清楚,一些话模糊不清像是呓语。
卿空切醒了,他睁开眼。
放血,巫术,记忆。
有人强行消除了他关于父母的记忆,他的父母并不是在他出生不久后死去。
真的是这样吗?
这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
早上。
卫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食盘,放着早膳和药。“世子,用早膳了。”
卿空切看到卫疑状态不好,双眼有些浮肿。
“你去准备一下,我们再去树林。”
“世子,我们昨日请了医师,你不能受寒,别出去了。”卫疑劝说。
“只是症状重了一些,不会丧命,去吧,有要紧的事。”
卫疑劝不过。
中午天气稍暖。
“我曾经,给阿吟写过不少家书。只不过那时她已经死了,我亲手埋在那棵树下。家书最后都烧了去。我是个书生啊,我记得,当初我就是用一首情诗追求的她。
我有时候去庙里给她烧纸。破庙的门都烂了,风一吹就开,夏天下雨,冬天外面下雪。我跪着烧完纸,扭头就能看到雪飞飞扬扬地。
我知道,一定是叶吟也有话要跟我说了。”
——
曾几何时的深冬。
寒风萧瑟,谢廊衣衫褴褛,跪在破庙里,将家书一张张丢进火盆里。
这时雪渐渐落下,纪悬站在门外,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呼出的气息散在冷冽的空气中。
“下雪了,谢兄。”
谢廊和悬千手停停走走,回到了皇城。
已经有两年多了。
“纪兄,你要躲衙门官府的人,再回来不好吧。”谢廊有点担心 。
“没事,我们兜兜转转那么多地方,万一叶姑娘真的在这里呢?”悬千手拍拍他。
叶吟就在皇城最盛大的那间妓院里。还是为了贞洁,做着打扰恭桶的脏活。可见裴仇被上官照蛊惑到什么程度,才会让她做太子妃。
与以往不同的是,不论那些妓女们再如何嘲讽辱骂她,她也不再回复一个字。因为犯了些错,她的舌头早被剪掉。
“死哑巴又在这里做脏活了,离她远点小心沾了气味。”几个人在院子里路过,嫌弃的快步走开。
两人因为身份被门口的人拦下,进不了妓院。
“少爷啊,明儿你可还要来啊,你不来,人家会伤心的。”
门口的一个性感妓女正在送着客人,声音娇甜。
“好啊小娘子,今日看到你和一个洗恭桶的臭婆娘说话,也不怕沾了脏东西,再让我看到,就不要你了。”
“别嘛,少爷。”妓女往男人怀里拱了拱。“那个叶家余孽被灭家,好不容易有个营生,你也别这么说人家。我就是说她两句,再也不会了。”
被挡在外的谢廊一听,浑身一个激灵如遭雷击。悬千手看向谢廊,看见他止不住地颤抖。
“阿吟。”谢廊喃喃。
男人一副很爽的样子:“听话就好,那小爷再多陪你玩会儿。”
谢廊冲过去,悬千手跟上,被门口的人再度拦住。
“我要见一个人!让我进去!”谢廊红着双眼。
那个妓女怕影响妓院生意,急忙上前。“哎哎哎,你是谁啊,怎么乱闯?”
她看了眼悬千手,笑了:“这不偷子嘛,原来是叫花子在这里撒泼,这是你来的地儿吗?”
“叶吟!叶吟是不是在这里!我要见她,就见一面!我要和她说句话!我找了她几年……”谢廊激动地叫。
“嗷,原来是谢大状元啊。”妓女旁边的男人认出他了,也走上前来。
“还是叫你叛国的余孽,没想到你命这么大!几年了,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们的故事早变成什么历史传说了呢。”
“你进不去,见不到她的,要是你想见她,就这个数,把她赎出来,否则没机会。”
妓女比了个数,看见谢廊怔愣,呵呵了一声,和男人进去。
守门的人立即赶走了二人。
——
“后来我就找活干,什么活赚钱干什么。纪悬帮我,干了几个月。”
“你们把钱放在纪悬身上,后来官府的人来捉他,他死了。”卿空切说。
谢廊点点头:“我们那时刚攒够钱。我很高兴,让纪悬拿着钱去春食阁那条街等我,我想穿着最干净的衣裳,把自己打扮的好一些,然后去赎她出来。没想到……”
——
“就是他!悬千手!”几个官兵看到纪悬,过去要将他逮捕。
悬千手刚要跑,被打倒在地。
谢廊赶过去时,看到了人群簇拥着什么,挤成乌压压一大片,听见人高声怒骂。“打死他!打死他!”
他在人群外围找着悬千手,喊着他的名字没有人应,预感不妙,连忙挤进人群。
只看见悬千手被几个衙门的人围在地上用结结实实的长棍子狠狠打着。他弓着腰,双手紧紧的护着钱袋。
“不要!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谢廊跑过去挡在悬千手面前。
“干什么?!这位是逍遥了几年的江湖大盗。悬千手,今天终于被捉到了,东西哪偷的,交出来!”一个人说着,又踹了他一脚。
纪悬面容血肉模糊,灰尘掺杂,满嘴鲜血,哆嗦着嘴唇,额头上的血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他眨眨眼睛,睁大眼睛看向谢廊,流出了浑浊的血泪。
他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可是疼痛的说不出一个字。
他想说,这些钱不是偷的,是谢廊赚了好久,要赎回他心爱的妻子的。
这钱很干净,没有他偷来的任何一分。
他想说,谢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等你,无奈被谁人举报发现,我对不起你,很对不起。
他们把我打死,应该就不会动钱的主意了,等我死了就好。
“你们不能打他!你们放开他!”谢廊看着纪悬不甘的眼神,心里涌起万分难过,结果被两个人擒住。
“钱不是偷的!钱是我们赚的,我和纪悬花了好长时间赚的!是我要赎回我妻子的钱!不是偷的,不是!”谢廊哭着解释。
他看见纪悬笑了。
“我作证!我看见他们两个做营生了,说不定这钱真是人家的。”一个妇女站出来说。
“我也作证!”围观的人群里,又有人站出来说。
“那又如何,悬千手犯下的错数不胜数,上头的命令,就是要捉到你,然后暴尸街头!这就是作恶的下场!
至于这钱,就抵你偷的那些东西,一并收了。”
“不,不行!不行!你们这是滥用职权!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谢廊又拼命挣扎。他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眼里布满血丝。
“给我打!”
他亲眼看到纪悬被打出来的血和伤,棍子重重砸在他身上,每一下都奔着死亡而去,每一下都让谢廊的心脏抽痛。
谢廊狠命地挣扎,哭喊都无济于事。
纪悬是用双手紧紧护着钱袋,指甲深深地嵌进去。他看到他的眉头紧皱,多疼啊纪悬,你得多疼。
纪悬双眼流泪地看着自己,谢廊看到他的双眼渐渐闭上,心跳跟着漏了一拍。他看见他笑起来,然后他的头沉沉的垂在了地面,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坠到深渊里碎了。
纪悬被打死了。
那双手依然都没有松开。
他知道,这一次他们又是永别。他这一生不知道和多少人诀别过了。
“不要,不要,不要……”谢廊感觉难以呼吸,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哑了,一个个字说出来,像沙砾摩挲过暴露着的皮肉,那般疼。
纪悬被人拖走,连同钱袋也没留下。只留下了一地的血迹慢慢像大婚之夜那天满地的血一样干涸在谢廊眼底。谢廊跪在地上,抚摸着鲜血,痛苦地哭泣。
角落里,衙门里的一个人笑盈盈地收了裴仇下人给的赏银。谢廊正好看到,他盯着那人的行踪。
人群散去,裴仇和下人走在街上。
“要不是你报信,咱们还抓不住这个偷子,死有余辜。”裴仇在路上对下人说。
谢廊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买通了官府和衙门里的人,杀了纪悬。
纪悬所做的恶怎么也不至于死啊。
他们杀死了他世间少有的依靠。
悬千手那么仗义无私的人,被打死在街上。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依然是逍遥于世的自由人。
谢廊浑身颤抖,冲过去一拳打在裴仇的脸上。
这一拳下了死劲,裴仇措不及防被打,嘴里直接迸出血水,头偏向一边,半边牙碎了一地。他也险些跌倒。
公孙移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裴仇!你踏马个烂人!你不得好死!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谢廊被下人死死地钳制住。他疯一般的挣扎着,他多想冲上去,去紧紧扼住他的脖子,亲手掐死他,为纪悬和叶吟报仇。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想扑过去,可是被钳制的死死地,他就像一个笑话。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世界却只会给予他痛苦。
天好像真的塌下来了,他在溺水中永生,没有解脱,只有无限的绝望。
谢廊的心脏抽痛,把所有的罪名全加在他身上,歇斯底里地大吼:
“裴仇!是你害我和叶吟的家门被灭!是你让流民无家可归南下奔波!是你放任歹人掳走民女掳走我的妻子!是你抬高赎金让我苦苦筹钱!是你贿赂衙门杀了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能放过她!为什么!
我谢廊欠你什么!他们欠你什么?!”
这一动静又引得众人围观。
“大胆!胆敢栽赃陷害太子!”裴仇旁边的下人厉声斥责。
裴仇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啐了一口血,气愤到发抖,指着谢廊大骂:“给我打断这畜生的腿!”
谢廊被他们死死钳着,眼看着棍子落在腿上,发出骨裂的声响,剧痛袭来,血液染红了衣裳。
“都散了散了,一个疯子而已。”下人遣散围观群众。
众人议论着散开。
天色闷沉,雷声炸响,下起了雨。
街巷里马上没了人。雨点砸在地面,宣告着结束。
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叶吟,再也找不回来了。
谢廊拖着断腿,跪坐在春食阁的门口,撕心裂肺的哭泣,雨水打湿他的衣衫,地面上迸溅起红色的水花和涟漪。
他崩溃地哭着,硕大的京都,巷子四通八达,通往每一个地方。自己三年里马不停蹄的走过每一条这么相似的路,为了找到那个人,以前的日子似乎永远有盼头。
现在他却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了。
春食阁的巷子前,几年前怒马鲜衣的状元郎骑着马儿快活的游行,艳阳高照,他被人们簇拥祝福,遇见了令他心动的姑娘。他有家人有前程。
几年后的那里,他失去了一切,落魄的失乡子永远失去了他的叶氏姑娘。
他记得叶氏姑娘是个才女,掌上明珠,京城美人。
如今沦落成了连妓女都不如的哑巴。
——
“我的腿就是那时断掉的,现在就成了这样。”谢廊看着自己的腿,苦笑。
卿空切沉默,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同情。
“再不久,我就得知叶吟被太子赎走了。做了太子妃。我以为她不再受苦了,从此锦衣玉食,只要她渐渐忘了我,她就能快乐的度过余生。我也就没有牵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