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回来后已是翌日亥时三刻,浑身湿漉漉的,将一包半湿的东西放在了冯姨家门口,“咚咚”地敲了两下,正欲迈开腿,被一把拉开门的冯姨叫住,“小郎君!”
宁安微偏过头,“冯姨。”
“你去哪儿了?三天不见人影,半笙那孩子都快扛不住了,”冯姨连忙走上前来,提起那包,“这是啥?谁的尸骨吗?怎么瞧着比那些轻了些。”
宁安转过身来,水从头发上滚了下去,宁安沉声道,“刚捞的。”
“啥?啥刚捞的?”冯姨用研究的口气很疑惑地问了句。
“冯姨,小峰死得时候多大了?”
“七岁,怎么了?”
“活到今年也该八岁了,是吧!”
“对啊!”
“后来呢,大家都有媳妇儿了吗?”
冯姨的身形一僵,两颗泪珠子翻出了她的眼眶,“那你说,我该怎么选?”
“冯姨,小峰……是自杀。”
“你说什么?”
“我看到的,他自个儿跳进去的,连泡都没翻几个,”一缕酸楚从胸膈向上直冒,宁安撇过头去,“两年来,你知道小峰受了什么罪吗?”
“老头儿要听娃娃们讲故事,亏你也信,哈,荒唐,真荒唐……”
“就为那个肺痨男人好赌欠下的一屁股债……”
宁安转过脸来,“跳下去前,你猜小峰说了什么?
捧着布包的冯姨已然泣不成声。
“他说,‘阿娘,小峰好疼啊!’”
“你让我怎么办?那些人天天来闹,不是打就是砸,小峰吓得直哭,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我只想活下去,”冯姨蹲下身来,“是,我是对不起她们,可是,可是我阿娘身体很不好,我……”
冯姨哽咽了,声音净是沙哑,“我只想回去见她,我只是想回去……我……我再也不乱跑了,我再也不乱跑了,再也……”
“小峰,小峰啊!阿娘……阿娘对不起你啊!”
冯姨继续哭着,像决堤的洪水,哭得凄凄切切。
他们都有错,但……他们都该杀吗?
禾三村的男人们,确是也该死,但诱拐与贩卖,不才是源头吗?
黑影从宁安身后钻了出来,“直接杀光他们,不好吗?啊~~~”
语气颇有浮扬的意味,“公子下不了手,那奴家就帮公子动手。”
“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
“奴家没有家,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这种苦差事,一般人早跑远了,也就公子心善,都做鬼这么久了,有多少能记得人事?”
“公子既已习得召鬼术,为何不立山为王,手上无需沾血,便可杀人于无形。人啊,一向贪得无厌,本性之恶。”
宁安蹙眉,一言不发。
“公子不喜欢?甚是可惜啊……”
“那又如何夸下那般海口?”
“……”
“奴家虽听命于公子,但也乐于看戏。”
“回去吧!”
“是~~~~奴家先退下了。”
月明星稀,冷风吹过,身上湿哒哒,着实难受,宁安还未走至村尾,便瞧见密林之间晃动的火把,越走近,声音则越嘈杂。
宁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人被围在石洞口,他单膝跪地,重心几乎压在剑柄上,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就一个人,怕什么,直接上!”
“对,杀了他,杀了她!”
人群越来越癫狂,煽动性也越来越强。
有人提起铁锹就要朝下砸,被他横剑拦下,却也未支撑多久,一屁股跌在一旁,手分明使不上劲,却依然死死摁着剑柄。
不知从哪里蹦出一粪勺,对着他的左侧就是一下,一声闷响,接着又是一下,他支撑不住,歪在一旁。接着就是更多的拳打脚踢,各种农具轮番上阵。
宁安推开疯癫的人群,被推开的人本想破口大骂,却倏地噤了声。
人群慢慢让出一条路,皆是骇得眼珠倒错。
站在前面的动手最狠,朝旁啐了一口痰,抡起耒耜就要砸,被宁安一把箍住,男人见动弹不得,骂骂咧咧地扭过头来,“吗的……谁……”
女子诡异的笑声响起,倏地起了一阵阴冷的妖风,掀得人汗毛直立。
“为何要杀他?”宁安冷声问道。
男子一派正义之模样,朗声回答道,“这里可是‘天人’之所,还容不得你们这帮杂种子……”
话还未说尽,便吓得杵在了原地,女子是从他腰身缠上脊梁骨的,姣好的面容贴在男子耳旁,轻轻吹了吹,“郎君怎么不说了,方才不是挺硬气?”
“嘻嘻嘻……”鬼魅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诡异又瘆人。
宁安冷笑一声,漠然道,“给我杀光,一个不留。”
“是~~~~”甜糯的应声一并响起。
冯姨还记得那日的场景,她跟着宁安一路走至石洞,宁安周身皆被黑气掩盖,十几条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他一声令下,大开杀戒。
那是怎样的画面呢?
鲜血四溅,四肢横飞,还有片片飞离的肝脏脾肾,惊叫与哭喊充斥整个禾三村,恐怖的气氛侵染着每一寸皮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冯姨想吐,腿抖得厉害,走两步就栽,栽两次再也爬不起来了,右手拼命拍打着地面,泥尘四扬,为什么走不了?为什么动不了?
胃里一阵翻滚,冯姨“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大滩的苦水,恶心,极其恶心。
那天参与的所有人均殒命当场,石洞门口净是血红,如屠夫刚剁完肉的屠宰场,骨头,肉块,眼珠与肠胃,都在地上趴着。
血缓缓地朝地势低的地方朝下流。
听说有人在屠杀,幸存的人关闭门扉,透过薄薄的窗纸朝外看,有人骑马载着一人,从村尾几乎是“飞”向村头,而后扬长而去。
两天两夜,几乎不眠不休抵达“百花谷”,宁安一跃下马,将快栽下来的半笙抱至怀中,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石阶。
在花园里巡逻的吴向远远的看着人过来,预感有事不妙,汲汲上前相迎。
与宁安已多日未见,吴向一愣怔,还未绽开笑容,被他一身的血迹和怀中之人所骇住,宁安没空同他叙旧,厉声道,“颜玉颜谷主呢,快,快!”
“谷主刚睡下,公子,这边请!”
“来人!快来人!”
整个百花谷瞬间被惊醒,皆陷入一片恐慌与迷茫之中。
颜玉把完脉,退避左右,待门阖上,颜玉才微微颔首,“公子打开了锦囊?”
“事出紧急,在下不得不如此。”
“公子可知,此天香续命露世间罕有?”
“自是知晓。”
“若他日公子有性命之虞,无人来救,无药可救,当如何?”
“命数也,自认也。”
“你啊……”
宁安掀开衣摆“咚”的一声跪下,拱拳道,“颜谷主,晚辈感念谷主临行前赠药,是为有朝一日遇险,能护住晚辈心脉,不至于身死。可事情皆因晚辈而起,他不过十四岁,不该命丧黄泉,谷主医者仁心,能否救其于水火,晚辈定感激涕零!”
“咚咚咚”的三声撞击后,颜玉连忙扶起宁安,盯着那血红的额头,缓缓摇了摇头,“颜某怎会不救,让他们给公子准备一套换洗衣物,这一身……”
宁安这才注意到满是血渍的衣物,早已干涸结块了。
一块又一块,如同地底盛放的黑莲,阴冷又诡异,头一回觉着,不识色还挺好。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才拉开,颜玉轻吁了一口气,宁安心底的石头终是卸了下来。
宁安的目光越过院墙,最终落在遥远的天边,皓月当空,树孤影单,宁安的身影被无限拉长。
颜玉在宁安身边停住,抓住宁安的右手,两指搭上去,凝神屏息后来了句,“公子,你走吧!此地……留不住你了!”
宁安强撑起一抹笑意,温声来了句,“好。”
“若这孩子问起你,颜某当如何回答。”
“就说……说我已经回家了,莫要挂悬,一切安好,还有,他的工钱给他结了,放在了床头。”
宁安退后一步,而后行鞠躬礼,久久地才起身,继而疾步离去。
云临刚从处理完一堆事务,便瞧见润山,似是等候多时了,云临走近,四处望了望,漫不经心道,“这是出何事了?”
润山的表情有些奇怪,躬身拱拳道,“殿下……栖霞山里出了点事。”
云临的眼神一凛,“继续说。”
“守卫的都没啥大碍,就是魔怔了,估计什么幻术之类,主要是……”
“嗯?”
润山的身子更低了,“主要是栖霞山的主墓室里,棺椁里多了一具尸体。”
“荒唐!查到是谁了?”
“没,”润山不敢抬头,“但尸体是……”
“谁的?”
“封紫宸。”
“呵,精彩,太子啊太子,对了,顺便把消息放给刘垣那个老狐狸,倒要看看老东西做何反应。”
“可是殿下……”
“现在这事归太子管,怕什么?”
“今日本王要进宫看父皇,你让石林去盯着一个人。”
“殿下,是……”
“上次那个叫‘宁安’的,凭空出现的人,该不会又凭空消失了吧?”
“好像在刘垣那外宅住了一个多月,然后就走了,不知所踪。”
“去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