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所有人都避开了伤口,就像是默契绕开地上的裂缝。
很快,沈扬戈的生辰就要到了。
这似乎是个约定的习惯,也许曾经的年岁里,他错过了太多,大家都极力弥补,每年他的生辰就成为了城中最热闹的大事。
尽管失去了两个同伴,但生辰宴依旧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院里排开了桌椅,厨房烹不下菜肴,又在回廊外架起了铁锅,浓郁的热汤升起袅袅烟雾,华月影欢天喜地地递来汤勺:“宋大厨,你快看看好了没!”
“着什么急呢。”宋英娘嗔笑着往裙上抹干了手,握住了勺把。
哐啷——
下一刻,汤勺却穿透女人的掌心,落在地上。
“英娘,你……”华月影愕然抬眸,却见女人冲她眨眨眼。
宋英娘竖起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嘘,别让他知道。”
她无声做了口型,弯起眉眼,看起来毫无阴翳。
“英娘……”华月影带着哭腔,却被女人轻描淡写地打断。
只见宋英娘垂下眸,从旁边取来筷子,轻轻搅着柔软的面条。它们就像是河底摇曳的藻荇,舒展着柔软的触须。
“我没事的。”她笑道,却不曾对上华月影的视线。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面上窝着两个荷包蛋,随着汤汁晃动,像是嫩白的豆腐块,它被塞到了齐严骆的手上。
“小齐,去把这个给扬戈摆上。”
路过被抓壮丁的齐严骆一愣,他维持着半接不接的模样,语调猛地转了弯:“我?”
“不去不去,你亲自做的,自然要亲自给他了!”齐严骆火急火燎地收回手,头都甩成拨浪鼓。
宋英娘眉峰一拧:“还有活儿呢!谁都和你一样闲?”她抬抬下巴,“里头的你会吗?”
“瞧不起谁呢。”齐严骆撸起衣袖,一边答应一边绕过她,“宋姨,你还是自己给他吧,每年都这样,今年不能再变了。”
点到为止,齐严骆住了嘴,转身就往屋里走。
宋英娘脸上的笑意微滞,她攥紧了碗沿。
是啊,已经不能再变了。
也许这次不会暴露呢?
她迟疑片刻,终是心存侥幸。
沈扬戈正在工坊里忙碌,他偷偷挖出早就埋下的老酒,随着尘土飞扬,小声嘀咕着:“雷叔,偷偷用下你藏的好酒,不会怪我吧!”
没有人回应,他自顾自地将土添了回去,又啪啪压实:“你放心,第一口肯定给你——这才藏了几年,我明儿个就再给你放几坛,总归时间还长,以后就成老酒了,有价无市那种。”
他拍了拍酒坛上的土,动作却一点点迟滞下来,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用衣袖抹了把脸,笑吟吟地起身。
“我下次再来。”
沈扬戈拎着几坛上好的金雀醉,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了城主府,迈过院门,就听见里头人声喧嚷,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脸上的笑意真挚了几分。
宁闻禛看着他迈出的脚步微顿,只站在院外看了片刻,才抬腿迈过垂花门。
“我回来了。”
“扬戈,取个酒怎么磨磨唧唧的。”有人高声叨叨,他叩了叩桌,“快,这儿来上两坛,我非得尝尝雷老头藏着什么好宝贝呢!”
沈扬戈笑着将擦拭干净的酒坛放在桌面,正巧见着回廊那头遥遥走来的人:“宋姨,就等你们了。”他点了点坛身,“给你特意留了好东西。”
宋英娘道:“来了来了。”
她将托盘往前递过:“快,长寿面,吃了平平安安。”
沈扬戈快步上前,他笑着抬手——
呯啷。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碎瓷飞溅,沈扬戈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他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动作,像是滑稽的雕塑。
宋英娘也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本该清晰的轮廓如今在阳光下却隐隐融化,就像是被水洇过墨字的边缘,时而变得透明。
她赌错了。
“没拿住。”
宋姨娘的声音很轻,她低垂着头,匆忙将手掩在袖下:“年纪大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这像是一场恶兆,轻易掀开了遮羞布,将里面溃烂的腐肉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一片死寂,甚至听不见呼吸声——早在很多年前,他们的心跳就停止了。
沈扬戈缓缓放下手,他很平静,只是低头看着面汤溅湿的鞋尖,一言未发。翠绿的葱点缀在裹着泥沙的面上,就像是翡翠的碎屑。
“扬戈……”华月影喃喃道。
沈扬戈蹲下身,他捡起碗的碎片,一片片叠在手心,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瓷片被捡拾干净,他的手一顿,探向了冒着热气的面条。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攥起它们,竟是径直往嘴里塞。
“你疯了!”宋英娘胸膛剧烈起伏,她猛地上前,一把拍掉他的手,眼泪却在动作中被晃落,融入地上的汤水中,杳无痕迹。
“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沈扬戈终于爆发,他摔坐在地,几乎要疯了,瓷片嵌入手心,赤红的滚烫的血洒落,一如他满脸的泪痕。
闻禛信他,所以用所有的力量封印了转经轮。
他们信他,所以任由他一遍遍地试错。
可是他不是那个少年天才,他是在茅草墩里被圈养的弃婴,是半路被领回来的野犬,是连灵诀都捏不好的废物。
为什么要相信他呢?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真正的沈扬戈已经不在了,你们找错人了,闻禛他找错人了。”他往后退着,竭尽全力地避开他们伸出的手,像是笼中的困兽。
“我不是沈扬戈,它不听我的,我不是!”
“扬戈,我们慢慢来,慢慢来……没事的。”
“没有时间了!”沈扬戈道,他哽咽着,“没有时间了。”
“没事,慢慢来。”宋英娘揉了揉他的头,她眼含热泪,却露出了长辈该有的,温柔有力的笑。
“不……”
“扬戈,你知道为什么你使不出诀吗?因为你的根骨伤了,根骨对于修行之路最为重要。”
“等拂雪蓄好灵,你出去修复好根骨,就能控制住转经轮了。”
“没用的。”
“谁说的,你知道当年宁无俦为什么来这里吗?他要用转经轮救他的妻子。”
“宋……”齐严骆震惊地看着她,却又被女人的一个无声摇头堵了回去,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还是选择闭上了嘴。
闻言,沈扬戈愣愣抬头,他翕动着唇,眸间似乎燃起了微弱的亮光。
就像一团灰烬里倏忽间燃起的微弱星火。
奄奄一息,摇摇欲坠。
尽管再不忍,宋英娘依旧强打精神,她稳住了颤抖的语调,温柔笑道:“你的祖父、父亲都没有控制住转经轮,也许你可以。只要你控制住它了,就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带回来。”
“真的吗?”沈扬戈掉了一滴泪,他愣愣地环顾四周,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真的可以吗?”
被扫视的众人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是呀,所以你要出去,好好修炼。”他们圆上了这个简陋的谎言。
闻言,宁闻禛却哑了嗓子:“不,你们不能这样骗他。”他一遍遍地攥着他们的衣袖,“宋姨,别骗他……”
“他会当真的。”
果然,沈扬戈握住了救命稻草,他怔怔点头:“对、对,我现在就去,去给拂雪蓄灵……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他仓皇起身,拔腿就往外跑。
见他离去,一旁的人看向了宋英娘,急得直跺脚:“英娘,你说什么呢!如果转经轮有用,那伽音和燃月还会死吗?”
“人活着得有个盼头。”宋英娘眸光柔和,“我们得给他一个希望。”
“如果我们都走了,对他有多残忍。至少,不该那么快——”
“他会一个一个送走我们。”宋英娘注视着他,双目含泪,温柔又悲伤,“在此之前,给他一点希望吧,假的也可以。”
撒谎也无所谓,让他有一点盼头。
让他足以走出这座城。
只要他离开就好。
*
沈扬戈相信了这个谎言。
尽管它如此单薄,一戳就破。
宁闻禛跟在他身边,看沈扬戈将自己关在书房,捧着那柄剑,一遍遍念着蓄灵诀,念到声音喑哑。
他甚至梦里都在默念着,怀中抱着拂雪剑。
可渐渐的,宁闻禛看出了异样——只见沈扬戈唇色苍白,但两颊却显出异常的红,额上也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下意识探手覆上那人额头,却落了空,霎时,一种巨大的空茫笼罩着他。
“扬戈,你醒醒,别睡在这儿。”
宁闻禛试图揩去那人眼角的泪,下一刻,指尖却传来了湿润的触感。
湿润的。
他能碰到了?
宁闻禛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只见原本半透明的轮廓如今却凝成了实体,上面还沾染着咸湿的泪。
“扬戈。”他哽咽着,再次用手心贴上那人的额头,又顺着鬓发抚下。
滚烫的温度,他在发烧。
熟悉的声音将沈扬戈唤醒,他睁开了泛着水光的眸子,甚至刚开始找不到焦点,好一会儿,他才机械转过目光,这才看见身边的人。
“闻禛,我好想你。”
在看清的瞬间,沈扬戈狼狈地爬了起来,手脚并用,蜷缩在那人怀里,抵在他的肩头,哽咽不能语,“我不敢梦到你。”
宁闻禛的手一顿,他霎时红了眼眶,一手环着青年的腰身,另一只手抚着背,一下又一下,就像安慰着淋湿的狗崽。
“我在呢,一直都在。”
“你是不是原谅我了。”沈扬戈蓦然抬头,惶恐不安。
“我从来都没有怪你。”
闻言,沈扬戈却笑了起来,他的泪还悬在下巴:“骗人,你现在才来见我。”
他竭力稳住颤抖的声线:“我偷偷求你很久了,你都不理我,你从来不回来看我。”
“我根本练不会,我控制不住转经轮。”他眼尾通红,一把攥住宁闻禛的衣袖,语气惶惶,“我没法让它停下来——大家,大家会死的。”他浑身都在发抖。
“扬戈,慢慢来。”
宁闻禛知道他痛苦极了,却没有办法。
“对了,对了!”沈扬戈惶急抬头,眸里闪动着神经质的狂热,迫切又期待,“宋姨说,只要我能控制住转经轮,就能把你们都带回来了——我用不出灵力,是因为根骨有损,只要出去修好,就有希望。”
他攥着宁闻禛的手骨节隐隐泛白:“还有希望,对不对!”
那个瞬间,宁闻禛彻底哑了嗓子,此时此刻,他才懂得宋英娘话里的意思。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不能再那么痛苦了。
对上那双眸子,沉默片刻,宁闻禛还是缓缓点头。
“是。”
得到肯定后,沈扬戈蓦地笑了起来,眼角却划过泪,又紧紧箍着那人的劲瘦的腰:“闻禛,你能不能迟点离开,再陪陪我。”他呓语着:“如果当年你来晚点就好了。”
宁闻禛的心霎时一紧,他恍惚低头看着那人,只见沈扬戈依旧乖顺地靠在他的胸口,眼泪却一滴滴地洇开。
“如果我死了就好。”
沈扬戈曾无数次感谢上苍,让他遇见了宁闻禛,让他回到家,拥有了那么多亲人。
直到现在,他却无比希冀当年自己能够死在辛家村,被火一烧,化作一捧灰,轻轻散在风里。
也许有一日,他会吹入黄沙,吹过荒漠,遥遥看一眼这座城。只在瞬间交错,然后无知无觉地各奔东西。
不必拥有,也不会失去。
*
宋英娘死后,沈扬戈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吃不喝整整三日,就坐在夜亭门外,蜷着身子。
他像是在等着谁来领他。
可谁也没等来。
后来,他更加沉默寡言,像是一潭死水,腐朽的气息由内而外发酵,他一脚没入泥沼。
再后来,所有人都在坚持陪着他,坚持到自己维持不住完整身躯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