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通道的尽头仿佛有光,沈扬戈扶着坑洼的石壁,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唇色抿得苍白。
这两日他在湫林中穿梭,按图索骥,找了不少珍稀草药——它们将成为他寻医的叩门砖。
不过从黎照瑾口中,他这才知晓,能修复根骨的人寥寥无几,他必须找到行踪诡谲的姜南才行,那个传说中千人千面的鬼医。
不成想今日出师不利,他在湫林的边缘,偏偏听到了有人呼救。
是个年轻的女声,听上去急促又虚弱。
沈扬戈二话没说,迎了上去,他接到了受伤的女修,也见到了她身后紧紧追来的恶兽。
那畜生似乎杀红了眼,鼻孔里哼哧哼哧地喷着白气,涎水又腥又臭,像是发酵三天的死鱼。
为了引开那头畜生,他一路缠斗,往反方向去。
不想下一刻,他脚下一空,失重感骤然袭来,便下意识扯着恶兽的鬃毛——两者齐齐滚入深坑。
沈扬戈摔了腿,膝上晕开血色,他着力不得,身后还传来了猛兽的闷吼,腥臭的鼻息几乎要扑过来,热气腾腾的,可不知为何,那头野兽却只在原地踱步。
强劲的尾巴噼噼啪啪地摔在岩石上,激起碎石无数,可它只是忌惮地望了过来。
受伤的猎物就在前面。
妖兽口中淌出了黏腻的涎水。
可“那个”也在前面。
它泄愤似的猛一甩尾,又击碎一块巨石,恶狠狠地睨了沈扬戈一眼,竟是俯下身子,趴在地上静待着。
沈扬戈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能让那个猛兽忌惮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善物,可事到如今,他却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狡猾的妖兽,毅然往光亮走去。
“扬戈。”宁闻禛抬头望了眼岩壁,平滑的山崖紧靠着,仅露出一条缝隙,凭借沈扬戈如今的御风术,上去简直是痴人说梦,现在只能希望那个女弟子尽快找到帮手支援了。
越往前走,光亮愈盛。
与想象不同,清新的水汽裹在风里,扑面而至。
明明已经掉入了深渊谷底,哪里来的风?
沈扬戈走了出去,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面前是一片巨大的密林,水蕨长得齐人高,更别提参天的古树群了。
它们安静耸立在这片天地中,密密麻麻,笔直挺拔,像是无数直立插下的箭矢,像是某日无数流矢从天而降,它们深深没入土中,颤抖的尾羽便化作了枝杈。
这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古树的墓葬。
沈扬戈拂开面前挡路的蕨叶,下一刻,一脚就踏入了松软的叶堆中。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可脚下的叶片不知积累了多少年岁,依旧干枯,没有一丝腐坏。
随着他的动作,林间发出了沙沙的响动。
就像是惊醒了什么,沉寂的树木晃动着叶梢,像是窃窃私语。风涌得更急了,它掀起了无数草叶,揪出了下面隐藏的宝贝。
那是荧绿的光点,紧贴着地面。
它们随着风摇摇晃晃地升起,像是忽明忽暗的萤火虫,顶着微弱的光悠悠往前飘去。
越来越多光点从藏身处飞出,汇入了这条星河,它们跃动着,像是淌出的小溪,顺着不存在的山径流淌。
像是在指路。
沈扬戈紧张到胃隐隐反酸,他暗自握住了拂雪的剑鞘,壮着胆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过去。
穿过茂密的林木,一座巨大的山映入眼帘,它的形状很怪异。高松巍峨的石壁往上绵延,随即戛然而止,骤然探出了无数枝叶,整个形状就像是一株巨大无比的古树,树干却与岩石融为一体。
沈扬戈站在“树洞”之外,绿光点还源源不断地往里涌入,却像是争先恐后没入一个无底黑洞,那是怪物黑黢黢的咽喉。
他拄剑犹豫片刻,回头看去,无数树木正安静站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他。
一种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埋头就往里进。
可就在他迈入光暗分界时,就听漆黑中传来了一句幽幽叹息。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进来。”
“谁!”
沈扬戈浑身紧绷,拂雪剑锵然出鞘。
可面前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绿色萤火悬空而立,它们凝固在原地,与青年遥遥对立,像是无数嗜血野兽睁开竖瞳,安静地凝视猎物。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你也是被它们引来的吧。”那是个虚弱的男声,停顿片刻,他继续道,“我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进来,如果不想死的话。”
沈扬戈收回了脚,一时不知该去哪里。
那个声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局促:“原路返回吧,你还有机会出去。”
“啊、好。”沈扬戈犹豫片刻,还是往里问道,“你呢?”
“我听你声音好像不太好。”他皱眉往黑黢黢的洞口张望,始终一无所获,“需要帮忙吗?”
“……”
片刻沉默后,那人似乎笑了:“看不出你还是个心善的呢。只可惜没有人告诉我要离开,否则我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话音落下,他又低低闷咳几声,像是从胸腔挤出稀薄的空气,又急又短,仿佛下一刻就会咽气。
沈扬戈的眉头拧得更紧,他握住了手中的拂雪剑,往回走了两步,却还是不放心地回到洞口,向黑暗深处询问着:“喂,里面、里面有什么?你是受伤了吗,我带你一起离开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隐隐约约的闷咳也消失了,连带着空气都凝固下来,鸟兽虫鸣和树叶的沙沙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古怪的被人注视的感觉油然而生,沈扬戈感觉寒意轻巧爬上了他的脊背,正倚在肩头轻轻呵气。
他强压着战栗,咽了口唾沫:“这儿离出口不算太远,外面还有接应……他们应该快到了,你别担心。”
哗哗——
一阵风扯弄起枝梢,顷刻间,千棵万棵的树影开始摇曳着,它们晃动着,像是狰狞瘦削的鬼影,正一点点地往这里挤过来。
那些树,好像会动!
沈扬戈骇然转头,往后踉跄两步,瞳孔里满是震惊,此时,他又听见洞内传来了声音。
那人叹气:“好吧,现在你也跑不掉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惋惜:“‘它’已经听到了,你快进来,至少目前死不了吧。”
不是错觉,那些树真的在动!
它们翻动着根系,像是纠在一起的蛇,粗壮的、纤细的,盘根错节,簇拥着自己的巨大身躯往前方蠕动。
沈扬戈呼吸一滞,他不敢再多停留,从光明迈入阴影深处。
穿过幽暗的甬道,里面有一棵巨大的树,树干需几人合拢围抱,树繁叶茂。它径直往上,从石壁中伸出枝叶,远远望去,像是笔筒里插了一捧绿叶。
树下倚着一个人。
他斜靠在树干上,像是小憩片刻,但最令人心惊的是——
那人的身躯已经与树木连为一体。
粗糙的树皮隐约能看出衣衫的褶皱,从他的脚开始,一路往上,木质化逐渐减弱,褐色一点点褪去,变成锦缎柔软的质感。
那是个被封在树里的男人。
宁闻禛明显感到身边的沈扬戈呼吸一滞,那人从没见过这样诡谲的场面,怔在原地。
对面的人也静静打量着闯入者,他上下扫视,随后抿唇一笑:“你也是来找木石之心的?”
明明是疑问句,他却用了笃定的语气,似乎来这里的人只有一个目的——
木石之心。
很可惜,他恰好遇上了唯一的异类。
沈扬戈下意识捂住了腰袋,表情尴尬,里面的药材鼓鼓囊囊,有些硌手:“不是,我就随便走走。”
“被一头妖兽撵进来的。”他虚虚指了指洞口。
“哼。”那人不置可否,闭眼小憩,语气漫不经心,“那你可倒霉了,八成得和我一起给这棵树养肥了。”
沈扬戈小声咽了口唾沫,他小心挪着步子往前:“没事的,有人去求救了,马上他们就会过来。”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人的木躯上,眉头拧了又松,“怎么才能把你弄下来?”
话音落下,他看了一眼树根,又抬头估量着树冠的高度。
那人睁开眼,表情古怪:“你不是想着上面锯一层,下面锯一层吧……”
然后把嵌着他的那段木头扛出去。
沈扬戈的目光澄澈,他什么都没说,但脸上的神态只呈现了一句话“不然呢”。
那人一时无语:“你干脆直接杀了我——要是这样能行,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砍断它呢?”
沈扬戈倒吸一口冷气,他再次逡巡着这棵古怪的参天巨木,许久才开口:“我们难道要把它整棵都挖出去?”
“……”
“为什么不考虑直接死在这儿呢?”那人无奈。
“如果还有机会,为什么要放弃?”沈扬戈说干就干,他解下腰间的储物袋,又撸起了衣袖,环顾四周,找到了扁平的石块,开始半跪在树根旁,刨起泥土。
垂落在地面的树干上显出衣衫的褶皱,他碰了碰木质的触感,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感觉吗?”
那人胸口以下的躯体已经被怪木同化了,只有头还能轻微地转动。他阖目感受了下,老实道:“没有。”
闻言,沈扬戈也不再犹豫,开始卖力刨着树根。
他只顾埋头苦干,丝毫没有注意到,而一旁的宁闻禛却看得清楚——随着他每个动作,哪怕再小心翼翼,那人脸上都不免浮现出隐忍的痛色。
他紧抿着唇,脸色煞白,可却强撑着没有出声,脸颊上的肌肉却不自觉抽搐着。
“扬戈,扬戈,快停下!”
宁闻禛眼睁睁看着血色从那人唇边淌下,他急忙上前,想用手接住,可温热的液体却径直穿透他的手心。
此时,沈扬戈手中的动作也停下了,不过不是因为宁闻禛的话,他茫然地举起石块,见着边缘上沾了一抹红。
裸露在外的根系开始渗出红色的汁液,就像是人受伤一般。
“你、你还好吗?”沈扬戈终于看到那人脸上的神色,他抛下了石块,忙不迭起身问道。
“咳咳……”
那人咳嗽几声,血沫飞溅,他咧开嘴:“你看,我就说是无用功吧。”话罢,他又紧紧抿着唇,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
沈扬戈沉默着掏出了纱布,替他擦去血渍,又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我也会被困在这里吗?”
“……”
那人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叹气道:“还有机会,过几天堵在洞口的树会挪开,也许只有一刻钟,谁知道呢——总之,那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他似乎累极了:“也许这棵树吞了我还要消化一下。”
沈扬戈道:“我会带你出去。”
“你真的……”那人看着面前这个莫名执拗的青年,又气又好笑,“你就别白费力气了——你听说过木石之心的传说吧,我就是个贪心的人,妄图长生,结果困在了这里不得生不得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长生了。”
沈扬戈指了指巨木:“变成这样?”
话音落下,他先自顾自摇摇头:“可我还有事呢,必须出去,我在来的路上都做了标记,只要能出去,我们就能离开。”
那人调侃道:“你不是说会有人来救你吗?”
片刻沉默后,沈扬戈道:“如果他们不来呢。”
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沈扬戈只能在一旁找了处平坦的地方,收拾起枯枝树叶,用火折子燃起火堆。
随后,在那人的注视下,他掏出了圆溜溜的地豆。
“你没有辟谷?”那人有些惊诧,眸子转了过来,“还不会用火术。”
沈扬戈手脚麻利地削尖木条,回避了第一个问题:“会的。”
他头都不曾抬:“会用火术,就是控制不好。这儿都是树,一下点着了,我们可真就完了。”
“你怎么敢来湫林的。”那人无语道。
见沈扬戈没有回答,那人又开始絮絮叨叨。
“喂,你知道霜叶山吗?那是我住的地方,距离湫林很远很远。御剑的话,嗯……”思忖片刻,他肯定道,“也需要——大概两三日吧。”
“从我家来,走了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