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山产赤心石,山路崎岖,却比不上沈扬戈曾经攀的绝壁。
他用剑鞘拨开茅草,便有睡醒的蒲苇被惊扰,飘飘悠悠升上了天。
一松手,锋利的锯齿叶弹了回来,在他手背上划出淡淡的血口。
沈扬戈低头,像是没察觉到痛楚般,一翻手,溢出的血珠就被甩在地上,顷刻洇入地里。
他收回目光,长腿一迈,轻巧一蹬,像是丛林穿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就上了坎,等站稳身子,又自然向后伸出手,掌心朝上,是等待的意思。
宁闻禛微微一怔,他抬头看去,那人背着光,看不清神色,轮廓镀了层金边,他成为了在神像脚下祈祷的蝼蚁,小小一只,裹在黑暗里。
探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强健有力,指腹上有淡淡的茧,他无法控制地想,若是它在皮肤上游走,粗糙的触感也许摩擦起红痕,激起战栗。
欲从念中生。
宁闻禛喉间发紧,他垂下眸,避开视线,笑着将手递了过去——然后攥住了那人的手臂。
他那时候以为自己表现得很自然,可殊不知,在旁人眼里,那是近乎刻意的疏离。
沈扬戈一顿,他神色自然,顺势手掌微抬,扶住了宁闻禛的手腕,带着他上来了。
然后两人自然松手,宁闻禛笑道:“好高啊。”沈扬戈则始终面无表情。
可如今,现在第三人视角的宁闻禛才发现了端倪。
沈扬戈将手背后,轻轻攥拳,尴尬地蹭了一下手心。
他察觉到了,那个人不想让他碰。
才转过几道弯,他们就如记忆中那样,遇上了中年男人,也见到了疯疯癫癫的常伯。
常伯指着那座山,说只要一直往前,永远都别后退,心够诚,就能见到赤心石。
听起来多玄乎,若是真的那么简单,那为何数十年也不曾见到第二颗。宁闻禛没有认真,却看着沈扬戈取下面具,俯身问了一个问题。
“你痛苦吗。”
老人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对上了青年的眼睛,刹那间,无数风呼啸吹过,茶寮的门帘被卷得猎猎作响。
那是一场跨越时间的交流,只在对视间就完成了,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见疯癫的老头低下了头,哼起了小调,而沈扬戈直起身子,伴随着呕哑嘲哳的曲子,一步步走向命定的彼处。
宁闻禛却听懂了他问出的那句话。
你痛苦吗。
就意味着——
我很痛苦。
*
甘棠山是天生地养的幻地,就如金漆山是天然的无葬山一样,只踏进的瞬间,三人就被幻象叠加现实的传送给分离了。
整座山的山石都蕴养着微弱的灵性,致幻的植物攀援而上,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隐香,让人不知不觉就中了招。
宁闻禛依旧跟随着沈扬戈,他像是被绑定的风筝,一头拴在沈扬戈的腕上,不远不近地被牵引着,牢牢锁在他的身边。
他见到沈扬戈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了一根枯枝。
灵气宛如露水蒸腾而上,枯枝末端竟然倏忽冒了新芽,只有米粒般大,嫩黄地蜷着。
于是,周围的隐香逐渐褪去,沈扬戈将枯枝楔在腰间,又取下了小鱼剑,双手捏诀,小鱼便活了过来,悬空而立,瞪着呆眼,鼓腮吹着泡泡。
“去找他。”沈扬戈下令道,手指一定,小鱼便甩甩尾巴,顺着甬道就往石窟里去了。
可跟着小鱼转了几个弯,沈扬戈就顿住了。
他看着快乐摆动尾巴的小鱼剑,声音冷冽:“我让你找他了?”
地上正是盘膝而坐,阖目的黎照瑾。
小鱼剑依旧瞪着死鱼眼,不明所以地转着圈,完全不知道主人为何愤怒。
沈扬戈深吸两口气,强压下怒火,他狠狠上前,从那人腰间垂落的绦带下,捞出另一只传讯玉剑,正盈盈发亮着,与悬空小鱼的肚皮光同频呼应,像是在呼吸一般。
沈扬戈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星。
“他把这都给了你!”他咬牙切齿道。
“我……”宁闻禛想要解释,他只是担心甘棠山里埋伏着什么危险,出于好意,便将多余的传讯玉剑分了一只,不成想却被沈扬戈抓了正着。
他看着那人委屈又愤懑的神情,所有言语都哽在喉间,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不能呼吸。
沈扬戈红了眼眶,他喉结滚动几番,还是颓然松开了手。
小鱼剑摔在绦带上,依旧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试图唤醒主人。
黎照瑾已经中了招,他垂着眸,双手平放膝头,似乎陷入了梦境。
沈扬戈面无表情地退后了几步,他抽出了拂雪,泛着冷光的刀背倒映着他冷漠的眸子。
现在,就杀了他。
杀了这个伪君子,给当年的自己报仇。
沈扬戈慢慢抬起了剑,剑刃直指那人的咽喉,声音颤抖:“黎照瑾,你可知道——”
随着他说出每个字,手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你可知道,那天,我在石窟看见了你,竟然想让你救我。我那个时候,竟然还在信你……”
恨意在沈扬戈眼里涌动,握剑的手几乎要嵌入剑柄,骨节咯吱作响。那日,他被穿心而过,狠狠砸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妖藤嗜血暴涨,从胸腔里透出,一点点绽开皮肉,肆意扭动。
在抬眼时,就看到了他。
他自以为是好友的人。
那个瞬间,他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想,太疼也太害怕了,眼泪无知无觉地涌出,像是身下蜿蜒漫开的鲜血,他只是茫然想着——
谁能来救救我啊。
救救我吧。
“你现在还想骗我呢,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再伤害任何人了,我不会让你害他。”
话罢,沈扬戈四下看去,视线停在角落的一根枯枝上,他快步上前,又扶上腰间的盛逢木。只见莹绿的光宛如萤火飞舞,星星点点沉入黎照瑾的眉心,那人的眼睑飞速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醒来,可又缓缓停滞,被拉入了另一场梦境。
沈扬戈捡起枯枝,又在黎照瑾面前站定。
他冷漠道:“现在我要你做个选择,如果你死,宁闻禛才能活,你怎么选?”
黎照瑾已经彻底被控制了,他没有丝毫犹豫,惨淡笑道:“我选他活。”
沈扬戈将枯枝抛在他怀里,在黎照瑾的幻境里,那就是一把剑。他道:“那就捡起来,自我了断。”
黎照瑾缓缓捡起剑,他依旧闭着眼,没有半分迟疑,径直对着自己的胸膛送了进去,枯枝寸寸崩断,可在他记忆里,他已经倒在了地上,气息衰微,感受着鲜血连同生命的流逝。
兴许沈扬戈都没想过他会那么果断,愣在了原地。
宁闻禛一直盯着他,只见他先蹙眉,有些茫然,片刻后似乎想通了什么,眉头略微舒展,却依旧拢着淡淡的川字。
此时,黎照瑾气息紊乱起来,他匍匐在地,挣扎往前,额上冷汗密布,手一个劲儿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寻找什么呢?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如果说完全没有任何触动,倒也不可能,但宁闻禛并没有多感动,他只觉得负担,胸口沉甸甸压着巨石,让人喘不上气。
比起黎照瑾的决绝,沈扬戈的目光更让他难过。
那人一直愣愣地看着地上挪动的人,有些出神,眼底噙着水光,似乎下一秒就会落下。
沈扬戈想不明白,这么这回就不同了呢。
这人不应该变卦吗!他为什么会那么果断——但凡他有半分迟疑,他都能宽慰自己:你看,全天下只有我才能那么勇敢!
可最后事实证明,不止是他,他的爱好像也是廉价的,可以被轻易替代的。他没有什么可以给宁闻禛的。哪怕是命,也不是唯一的。
真可怕。
沈扬戈的剑没了目标,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他也低下头,轻轻晃着剑,银光反射光线,在地上漾着水波,一波接一波,像是赤足站在浪潮中央。
他的脸上是一种有点释然有点难过的表情,轻轻撇嘴嘟囔道:“你死一次,我死一次,扯平了。”
顿了顿,他又恶狠狠道:“你以后一定要对他好知不知道,你这个伪君子,要是让我知道,让我知道……”他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声音颤抖:“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狠狠抹去了眼泪,喉结滚动,最后却是喟叹般轻喃了一句:“怎么我想要的,你全都有呢。”
话罢,他捏起白面具自嘲道:“真令人厌恶。”
但说的是谁,他也不知道。
他再次覆上了面具,又变成了那个心胸狭窄、无恶不作的沈扬戈。
“好了,别转了。”沈扬戈一抬手,圆鼓鼓翻肚皮的小鱼便应声而来,它木讷地悬停在主人面前,好似一只呆瓜咸鱼。
面具下闷闷的声音传来:“这次不许找错了。”
去找他。
于是,小鱼眼底闪过一缕流光,像是开了灵智一般,它再次扭着身躯,簌簌地往另一处游去。
*
沈扬戈找到宁闻禛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还好,还在。他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无他,在他第一脚踏入石窟时,那人的眸子就看了过来,牢牢锁定了自己。
同黎照瑾一样,宁闻禛看到那个自己也盘腿坐在地上,不同的是,他手里正捏着清心诀。
想必黎照瑾也察觉到了异样,当机立断打坐调息,还是晚了一步,甚至没来得及起势,就被甘棠山拉入了赤心幻梦。
不对……
宁闻禛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记得他从赤心梦中醒来时,是在旁边的石床上的,并没有打坐,难道是他?
他将目光投向沈扬戈,只见那人背过手,踱步进来,一副嚣张的模样。
“果真厉害,这都被你发现了……”沈扬戈正欲讥讽几句,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只见地上那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重复道:“果真厉害,这都被你发现了。”
什么?
沈扬戈被打个措手不及,宁闻禛也愣在原地,两人齐齐望去,只见那人目光安静,带着无知的纯澈。
“中招了?”沈扬戈反问道。
“中招了?”宁闻禛见那个自己面无表情地学舌,语气明明转了个弯,但脸上没有丝毫波浪。
他的脸腾地红了,急匆匆地横在沈扬戈面前,恰好对上了那双明显弯起的眸子。
他在笑!
他在笑我!
宁闻禛脑海轰地一声炸了,又急又气:“不许、不许看!”
沈扬戈摘下面具,他丝毫不顾阻挡,又往前走了两步,迎着那人的目光,俯身凑前,玩味道:“学我呢。”语气轻佻又得意,像是翘起尾巴的小狗。
“学我呢。”那个自己格外顺从,一字一句捧哏道。
沈扬戈被逗乐了,他蹲下身,捂脸笑得肩膀一抖一抖:“你真是……太可爱了……”
一旁的宁闻禛耳根都红透了,火辣辣地烧,他紧抿着唇,有些气恼地瞪着他。
“你真是……太可爱了。”
突然,沈扬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眼睛亮亮的,他跪坐在自己跟前,用手托起自己的脸。
他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语气却温和下来。
宁闻禛憋着闷气,抱胸冷冷睥着,正准备看他还要闹什么幺蛾子,就听那人放缓语气,喊了一声。
“沈扬戈。”
他叫自己做什么?
不等宁闻禛反应过来,就见自己学道:“沈扬戈。”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霎时,沈扬戈的笑意慢慢地敛去,他有些羞赧地垂下眸,又鼓足勇气望进他的眼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
这次,对面的人却没有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