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闻禛找到了沈扬戈。
时间乱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风平浪静,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似雾似云,一眼望不到边际。
他慢慢往前摸索,身后是泛着白光的旋涡,虬枝穿透缝隙蜿蜒而来,织成了甬道。
“我们去哪儿找他?”盛逢传音道。
“不知道。”
宁闻禛固执盯着前方,一步步往前,盛逢又不说话了,只埋头留着后路。
不知在雾中走了多远,只听“踏”地一声,他低头看去,自己涉入水中,衣摆已经浸湿,再抬头时,就见到了一个身影。
一瞬间,宁闻禛的心从喉咙重重落入腹中,浑身的气力卸去,手脚都在发软。
盛逢也惊喜道:“找到了!”
沈扬戈正坐在一块巨石上,看着一个地方,轻声喊着:“闻禛,你在吗?过来……”
“过来……”
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却在呼唤着。
他在喊谁?
宁闻禛顺着沈扬戈的目光,透过水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一眼,他就愣在原地,彻底失去了言语。
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正是他自己。
是那个困在梦境里,忘记一切的自己。
电光火石间,记忆里再度挤出新芽,他恍惚想起了,在邳川陷入昏睡后,他曾听到了这个声音。
“闻禛,过来……”
那时候他满心只是被欺骗的痛苦,并没有顺着声音走,原来在召唤他的,就是来自未来的,被剥离开的沈扬戈。
他困在了时间的间隙里,一次次回溯,一遍一遍地寻找着自己,只为了实现“沈扬戈”最后的一个承诺。
给他一次新生。
撩开齐脚踝的雾水,他一步步荡着涟漪过去,哗哗的水声打断了那人的呼唤。
沈扬戈抬眼看来,先是怔愣,随后眼里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神采。
“闻禛……”他笑着跳下石头,不自觉往前挪了一小步,又想起什么,低头扫视了一遍自己的打扮,捋平了衣摆,随后深呼一口气,脸上扬起了灿烂的笑。
“你可算来了。”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呃……”沈扬戈记不清,他马上反应过来,笑道,“也没多久,可算等到你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前迎了上来,攥起来人的手,脸上泛起红晕,眼睛亮闪闪的,像是璀璨的星子:“我带你离开。”
宁闻禛却一把环住了他的脖颈,他将脸埋入对方胸膛,感受着温热的体温,一切惶恐不安瞬间决堤,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怎么了?”小狗好奇地搂住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乖巧地拍着那人的脊背,直到感受到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后怕犹如寒意蚀骨接踵而来,宁闻禛站不住了,几乎靠在那人身上,无数话语哽在喉间,像是冷硬的石子,棱角划烂食道、划破心肝,把脏器碾得稀碎,搅成乌黑的血块,在胸腔翻来覆去地滚涌。
他艰难地,晦涩地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污血从他的心口潺潺流出,他像是熟透的烂桃子,表皮裹着腐烂的果肉,只轻轻一碰,就会化作一滩血沫揉成的泥。
“我和他,就是同一个人。”
“闻禛!”沈扬戈打断了他,此时,宁闻禛才看清他眼底的哀求。
那人恳求道:“别、别说了……我能分清你们了,我真的可以。”
“你别……”
这像是一个禁忌,沈扬戈终于用理智将情感一分为二,他规守着近乎严苛的标准,用爱和不爱将“宁闻禛”区分开,然后死死悬挂在那份“爱”上,苟延残喘。
现在,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沈扬戈并不会觉得自己会得到的是“爱”。
如果“爱”才是假象呢?
那他连最后的救命稻草都没了。
宁闻禛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不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挤出笑意,试图缓和氛围。
“我、我们走吧……”
沈扬戈被捉起手,跟着那人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往白茫茫中走去。
“闻禛,我找到了很多很多琉璃熔,也问盛逢要了木石之心。”他像是活泼的小雀,语气轻快。
闻言,宁闻禛的脚步顿住:“可你想让我忘了你。”
沈扬戈一噎,他有些无措,看着爱人掉眼泪,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可却越来越多,像是拢住了化不尽的一捧春雪。
“你别……你别哭。”他的心揪成一团。
“你给盛逢留下了寂相思,你想让我忘了你。”
“他怎么那么话多?”沈扬戈忿忿不平。
盛逢自然听到了,在宁闻禛的识海里气得冷笑:“呵,什么不识好人心的!我看就该再晾着!”
宁闻禛紧紧盯着他,眼眶泛红,鼻尖也是红通通的,湿润的长睫像是挂着水雾:“不怪他,是你要瞒我。”
“我听说,外面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物。”沈扬戈非常有耐心,他捏起指头比划了个米粒的大小,“邳川只是一块很小的地方,都那么美了,如果你能去其他地方看看,那该多好啊。”
“不要。”宁闻禛摇头,“我不要一个人,我要和你一起。”
沈扬戈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对我的感觉,和名字一样,都是我强加给你的呢。如果你是因为我的私欲而存在,那么,它就困住你了——那个闻禛会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我希望我的闻禛也能这样,永远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把他们分得很清楚,清楚到近乎严苛。
“我不能给了你生命,又轻易剥夺了它。”
“不是、不是这样的……”宁闻禛没法解释,他只紧紧牵住沈扬戈的手,那么用力,骨节泛白,“我们走好不好,出去、等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沈扬戈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垂下眸,轻轻点点头。
宁闻禛松了口气,他小心拽着他往前走,顺着盛逢织成的通道,从白茫茫走向另一片白茫茫。
盛逢还在识海絮絮叨叨:“太好了,我们快走!那么顺利,通道稳定的话,肯定用不了九天的……”
他话里兴奋都要溢出来:“这小子,可让人一顿好找了,等我出去,非得……”
忽然,宁闻禛手中转来大力,身后的脚步戛然而止。
“怎么了?”他转头问道。
只见沈扬戈弯着眉眼,抬手指了指前方:“闻禛,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能出去了。”
“什么?”宁闻禛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一起啊。”
话音落下,他见着沈扬戈的眼神有瞬间的悲伤,只一丁点,很快便消弭了:“我出不去啦。”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一样。
宁闻禛却如遭雷击,巨大的不安如潮水袭来,他猛地转身,拽着那人往前:“说什么胡话?走啊!”他的嘴唇在颤抖,连带着睫毛都颤动不止,眼泪从眶中滚落。
下一刻,他的手心一空,骇然回头,只见沈扬戈踉跄往前一步,身形摇晃,躯体有瞬间的虚化。
盛逢失声惊叫:“他在消失!”
沈扬戈的躯体愈发透明,从他身上溢出了苍白的光点,像是水雾一般,一点点散开,融入白雾。
他早就撑不住了。
七年,本就是他定的最后期限。
转经轮需要沈扬戈,困在过往的爱人也需要他。大义与私欲中,他只能将自己一分为二,多一点儿都不行。
幸运的是,他等到了。
沈扬戈倒在了宁闻禛的怀里,他头一次在这片永恒的雾气里感受到了暖意。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村庄,外面寒风刮骨,他冻得两颊泛红,就偷偷藏在太阳晒过的,软绵绵的草垛子里,和小羊羔蜷在一起,周身都是暖烘烘的。
脚丫子也不冷,因为他蹬着一双毛茸茸的小靴子,有些大,也算刚刚合脚。
你看,太阳又升起来了。
真暖和。
“闻禛,我真、真的的很幸运。”沈扬戈攥住了他的衣袖。
他吐字艰难,眼睛却亮亮的:“我想要的,都得到了。”
他的一生已经过得很好了,也许早在那个冬天,他就该被烧死在火架上,偷来的时光,总是要一笔一笔还回去。
“我带你走。”宁闻禛一遍遍重复着,不知道在说给谁听。他摸遍全身,却找不到任何东西,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仓惶地问着。
“怎么办,我、我……”他牢牢攥住沈扬戈的手,茫然无措,最后哆哆嗦嗦地掏出了一颗小红石,朝着雾气喊道,“盛荒君,盛荒君,怎么办!”
盛逢也急得不行,雾气淡去,底下无数漆黑的锁链牢牢扣住了沈扬戈的脚踝。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早成了轮回的祭品,如何轻易挣脱得了?
“不能慌、不能慌……”
他只是一棵活得比较久的树啊!又没来过轮回间隙,他怎么知道怎么办!
“对了,对了!”电光火石间,宁闻禛捕捉到了一丝念头,强行稳住心神,声音颤抖,“我可以收拢魂魄!可以用血契!”
“对!”盛逢也破音附和,“血契!上次阿鱼就是血契!你快!”
宁闻禛召起辞灵,寒光一现,怨灵嗅到了血腥气息,无数嘶哑的嚎叫此起彼伏,它们纷纷群聚而来,像是流着涎水的鬣狗。
白雾被不断侵蚀,聚拢到了两人身边,沈扬戈的眸子愈发黯淡,眼皮渐渐阖拢,手指也无力松开。
天地黑沉下来,像是墨滴入了水中,将一切染成不详的淡灰色调。
在宁闻禛用刀锋按上手心的瞬间,枝干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簌簌抖动起来——
“宁闻禛,不能收!”他的识海传来了盛逢的嘶吼。
“错了,都错了!他是用魂给你开的路!收了就会坍塌的!你再也回不来!”
什么意思?
什么叫——用魂开的路?
宁闻禛心神俱颤,他抬头看去,只见白雾在不断被逼退,而怀中沈扬戈身形开始模糊。
他要消散了。
来不及了!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划开手掌,殷红的血液逸散,汇聚成线,像是罗网般铺开,霎时缠绕上了沈扬戈的身躯。轰隆隆——从尽头传来了崩塌的声音,整片白雾开始晃动,像是装在瓶子的水,摇摇荡荡。
周遭迅速暗下来,像是骤然吹灭了烛火。黑影侵入,白雾收缩,拢到沈扬戈周围,又连同逸散的光点,汇聚成一小捧,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光。
一望无际的黑,无数扭曲的影子、身影晃动着,伸出了嶙峋利爪。
这才是乱瀑的全貌!
白雾就是沈扬戈的魂魄。
他为了让那个“宁闻禛”出去,用自己在轮回里开辟了一条路,阻隔了危险……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出去。
一半的他接引,另一半的他在等待。
在恍悟的瞬间,宁闻禛的神色倏忽平静下来,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他的额头,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真是个傻子。
“你疯了!”盛逢的声音越发渺远,恍惚到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无所谓了。
神木枯枝寸寸崩断,他在天崩地裂间护住了爱人,被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