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这金印与鱼符皆是从邓通家中搜出来的?”
声音从殿中散开,更显浑厚。裴佑躬身立在阶下,阳光从三交六椀菱花的轩窗里喷薄而入,被割成了稀碎的窗影,映在地上。
裴佑不敢看阶上端坐龙椅之人的面容,只低垂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扫了一片阴影。她听见自己说:“臣前几日曾潜入节度使府中,探得阴阳账目与通敌信件,巡着信件上的红章,找到了邓通家中,而邓通身死,他家的树下却埋着已经多年的白骨,一旁还有圣人曾经赐下的鱼符。
这枚吐蕃的金印,便是从邓通家中搜来的。”
裴佑拱手行礼道:“臣以为,陇右节度使通敌叛国,不可轻饶。”
上头之人闻言只是静默,像是意料之中。片刻,裴佑听得他沉声问道:“裴卿可知,如今朝中人才济济,寡人却为何偏偏选了你去查那贪墨案?”
裴佑心道果然。
皇帝让她去破此案,正是早已看出相党所行之事,想让她暗中遮挡一番。
于是她道:“古来自有直臣与权臣,能直言谏诤者为直臣,位高权重者为权臣,谋权者人人皆是,权不清则争,如今朝中争端再起。圣人神武,自然知晓起争议者断不可留的道理。”
“裴卿言下之意,你今日便做一回直臣?”皇帝好像愤怒了,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阳光照不见的地方。
裴佑闻言,双膝一沉,自知自从明白被相党摆了一道后,她已被逼近了死路,不由坚定道。
“臣不敢,臣自追随圣人以来,圣人待臣恩礼有加,臣知君恩似海,圣人也必不是党锢之流,才斗胆进言,望圣人海涵。”
如果她想保住自己的官运亨通,顺着皇帝的想法按下此案,就算此时皇帝为了自己的名声保了陇右节度使,但皇帝眼里容不下沙子,这一粒磨眼睛的沙子,他终究留不得。
有贪墨之名的陇右节度使是,今日阶下直言的裴佑也是。
裴佑明白,皇帝愤怒的,并不是贪墨或通敌之罪,而是陇右节度使背后、相党背后对他暗含的挑衅之意。
若今日陇右节度使不除,那节度使的今日,便是裴佑的明日。
她动了手,刀刃割的便是自己的脖子。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但又何止这些。
她能等得起陇右节度使死的那天。
来日的大承却等不起。
如果说,当初她想做的是一人之下权势滔天的权臣,当她从树下挖到邓通白骨之时,她心中就有一个的角落,好像悄然发生了变化。
裴佑大可遵循圣人心思做权臣。
“但圣人,臣在做臣子之前,先是民。是大承的民。”裴佑言辞恳切,心中激荡,今日若是过不了皇帝这关,明日死的,便是她裴佑!
“朝中党派之争虽激烈,但终究是我大承家事,大可关起门来自家说话。可若陇右节度使真与吐蕃勾结,那国土之争,又有何人来背呢?”
裴佑只觉沉重,将头磕了一个响。氛围更加沉闷。
殿中除了皇帝与她二人,便只有内侍。
裴佑却觉得自己宛如身处滚烫的油锅之中,浑身上下都被炸了个通透,上头的每一段沉默不语,都是新添的一道热油。
上面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透进来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倚在了朱红的柱子上。
裴佑心中寒凉。恍惚间,只听得阶上之人仿佛咽下一口气。
“党派之争是家事,国土之争是国事,但若是连家都理不清,更何况于国!”皇帝一拍桌案,喝道。
“裴卿,糊涂啊。”
裴佑直起腰背,但眼睛依旧直直盯着地面,回道:“恕臣多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国之不存,身又于何处!身不在,家安在?”
又是一阵沉默。
须臾,在裴佑以为今日就要这般跪下去的时候,阶上终于有了声音。
“身不在,家安在?”
“寡人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又是一声叹息。
裴佑谢过恩典,兀自抚着惊骇的胸膛,躬身退了出去。
随着她离去的,还有身后笔墨落地的声响。
踏出殿外的那一刻,裴佑终于抬起头,睁眼看了看西斜的红日。她觉得眼前的阳光有些刺眼,便抬手遮了遮。
她是直臣?还是权臣?
她确实糊涂了。
裴佑自身居高位以来,便晓得万事要以皇帝为尊。忠君之事,天经地义,保住皇帝,便是保住她自己。她一直追求着无上的权利,也渴望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快意。
于是,她一直将手中的刀与生死利益捆绑,对她来说,官员的死亡与百姓的死亡并无不同。
因为他们,都该死。
她习惯了在阴影里走路,习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习惯了无人识得她面目的日子,她像一只蝙蝠,一只能在房梁里穿行的蝙蝠。
但邓通一案,将她推向了一个能被光照进来的角落,让她觉得,
自己,是不是也能做一个直臣?
今日的皇帝,他在漠视。
在漠视一切屈居人下的活着的活生生的人,漠视一切在他权利覆盖住的每一片土地。
他的眼里,只有那把椅子。
今日的对话似乎在裴佑的心中撕开了一点口子,她在怀疑。
自己坚守多年的忠君之志,真的是对的吗?
裴佑正混乱着。
“这不是,裴指挥使吗?找我父皇有事?”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来人着了藤黄的直领对襟短袄,里头穿着垂领衫,下着一席橘黄与绿沉相间的破裙。行走之间,身上环佩玎珰,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正是当朝镇国仁乐公主。
裴佑闻言躬身行礼,笑道:“臣见过仁乐公主,今日本有事要回圣人,竟不想有幸遇见公主,公主一向可好?”
一旁的假山水下有一小塘,塘中林林总总十几条短尾金鱼,裴佑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其空游其上。
“你我之间,哪来这些虚礼,劳裴指挥使挂念,这几日御前不见你,倒是想你想得紧,近来听说裴指挥使忙得席不暇暖,今儿倒让我碰上了。”仁乐公主虚扶起裴佑,嘴角勾起,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瞧见裴佑身旁山石下头藏着的几尾小鱼,鱼身黑白相错,更杂有红纹,游动见似一幅云霞绿绕的泼墨山水。
仁乐公主见了,不觉惊奇,拉着裴佑在山石后头的廊里坐下,欣喜道:“我多见了那花儿叶儿的静物,如今,到底是这活物有意思多了,我昨儿新得了一只鹦鹉,极是有趣,改日我约了你来瞧瞧。”
裴佑眼里观着游动的鱼儿,还未待回话,就听对方接着道:“只是,这鹦鹉易得,送鹦鹉的人却难得知晓我的心思,不过我府里的巧匠虽早早地让那牡丹花打了满园的骨朵。”
恍惚间,公主又道:“只是,待那花苞绽放,这花开得便过早了些……”
裴佑闻言,心道,这哪里是在说牡丹花,是在说她自己呢。
自宣王起兵以来,大承未改国姓,但到底前朝遗老众多,朝中老臣关系盘根错节。
如今皇帝也不是没起过清洗朝臣的念头,只不过顾忌其多是宣王起兵时的重臣,有从龙之功,且如今的左仆射,又历经三朝,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愿鲁莽。
所以,才变成了这般局面。
只是,仁乐公主自幼便是个有主见的,跟着父亲在政治场上沉浮多年,又正巧逢上了这主弱臣强的朝廷,难保不生出些别的心思。
“都说公主府的牡丹颜色倾城,那便较寻常牡丹早开一日又如何?早开有早开的道理,到时自有人去赏,本就生在皇家岂有与寻常园子里的牡丹争斗的道理?”
裴佑闻言轻扯嘴角,微微倾身,在公主耳畔叹道:“只是公主,莫要急了些,无论这花开得早晚,都不打紧,花开的日子才最是要紧的。”
仁乐公主闻声,盯着裴佑的眸中漾开明媚的光华,指着裴佑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我竟没想到,多谢裴指挥使,待来日牡丹花开,我定要请你一观!”
待得话落,裴佑起身一躬,亦是粲然一笑,回道:“恭敬不如从命,裴某等这一天!”
待裴佑抬头,她看见了仁乐公主眸子里的怡然,那是踽踽独行间逢得同路之人的欣喜,也是在盲风晦雨之间,撑伞前行的坚定。
二人看进对方的眼底,相视一笑。
裴佑知道,这一日,将是一只鹏鸟,在树间的巢中,破壳而出的日子。
而她,也该思考,自己是否能在这棵树上,安稳地活下去。
得到孙县尉死的消息,已是戌时二刻了。
而当时,裴佑正在天机楼的院子的秋千上,坐着思考自己的来日。
夜色如水,莹白的月光散落一地,碎在了石缝里。
裴佑当时只听得李逢昭尖利的喊声:“裴副使,不好了!”
“怎么了?”
“方才有个面目白净的郎君过来找你,说是——”
“长安县的孙县尉死了。”
“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