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京城的春节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那定然是中元节了。
那一天,整个京城的大街都会亮起灯火,犹如九天星辰。
最重要的是,皇帝会带着宗室,登上宫城南侧的勤天门,亲自点燃数盏灯火,向臣民致意。城中最有名气的艺人,或歌姬,或相扑,或杂耍,都会在勤天门前头登台献艺,以求皇帝一句赞誉,热闹非凡。
提前好几日,葛家姐妹就来顾家相约,中元那日,一起去勤天门看灯火表演。
小方氏听闻,有些担忧:“想必中元那日人很多吧,琅哥儿还在苏州没过来,你们几个女孩子家家的,万一给人撞了踩了......”
葛书菊连忙解释道:“太太不用担心,勤天门外虽然人多拥挤,但年年都有禁军维持秩序,踩踏之事从未发生过。且为着安全,车马也是不让进勤天门的,只能停在西泓大街上。到时候,瑜妹妹和瑛妹妹便跟着我们的马车一块儿吧。”
小方氏虽然担忧,但也不好阻拦,怕显得自己初来乍到,有些没见识了,遂笑道:“如此甚好。”
几人一边说着,王苵带着褚娘子和两个丫鬟掀了帘子进来,带来一股寒气。
王苵最是怕冷的,因此裹着厚厚的毛皮围脖,头上带着狐皮做的昭君套,一出声喉咙仍有些沙哑:“几位妹妹们别光闲聊了,用些茶点吧,家里新做了些点心,你们快尝尝。”
褚娘子从食盒中取出五六只小碟子,其中一只翠色缠丝碟特意摆到顾瑜面前,说道:“二姑娘,这透花糍你上次说再加些酒酿,小人试了试,果然甜而不腻,又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葛书兰忙尝了一个,连连称赞道:“确实好吃,比起秦家铺子和秋月斋的口味更特别些。”她平日里也十分喜欢甜食,每次来,顾瑜总要拿些新制点心招待她。
小方氏见她们叽叽喳喳聊了起来,便起身出了外间,看账本去了。
顾瑛用手帕托着一只樱桃糕小口咬着,含含糊糊道:“书兰姐姐,秋月斋和秦家铺子,就是京城最好吃的点心铺子吗?瑜姐姐也买过。”
葛书兰笑道:“我小时候,秦家铺子是最红火的,若是办酒宴定了点心,要提前一两个月才行呢。不过现在秋月斋和吴家铺子已经后来居上,秋月斋栗子糕、白玉方糕和鸡油蛋卷酥最好吃,吴家更擅长做咸点。”
顾瑛听的出了神,一脸艳羡。
葛书菊戳了戳妹妹的额头:“你呀,就会贪吃,做起女红来懒懒散散,说起吃的倒是头头是道。”
葛书兰吐了吐舌头,朝着顾瑜狡黠一笑道:“若说谁家的蛋酥卷最好吃,那肯定是燕国公府了。我家阿姐将来可是个有口福的。”
顾瑜一愣,燕国公府?周家?
葛书菊脸立刻红了,上去直拧书兰的面颊:“你这小妮子,惯会胡说的。”
两人闹成一团,书兰一边笑一边躲着,被捏得喘不过气来:“好了好了,阿姐你就别说我了。”
顾瑜终究是没忍住,问道:“书菊姐姐是要嫁到燕国公府去么?当真是好福气。”
葛书菊羞涩的搓着帕子,低头只是不语。葛书兰只好笑着解释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姐上个月跟徐家三公子定了亲,已然换了庚帖,今年夏天就要出嫁,我这位未来的好姐夫,如今在刑部当差。徐家和燕国公家是姻亲。”
刑部,莫不是和何萱娘退亲的那个?顾瑜心中暗暗思忖。虽说徐老大人致仕后,徐家已经不再如日中天,可对于葛家来说,说一句高攀也不过分了。
一旁坐着看针线的王苵突然插话道:“果然是门极好的亲事。徐家就是那位周少傅的妻族吧?”
葛书兰颇有几分自豪:“正是呢,我祖父从前在兵部做事,徐老大人算得上是祖父的上司,两家熟识。”
怕是这位徐家老三跟何萱娘退了亲,便不太好再说亲了,只得找了门第相对差一些的葛家。顾瑜打量着因不好意思一直不吭声的葛家姐姐,葛书菊性子内向,葛家上下都是和善人,世代在京城繁衍,子弟在朝中做官的也颇有几个不错的,徐家挑中她不是稀罕事。
顾瑜笑嘻嘻的摘了头上一只镶粉晶的钗子,插在葛书菊头上:“这就当恭喜姐姐了,可不许嫌弃我礼薄了。”
葛书菊推脱不了,只得收下了,笑道:“每年立春,燕国公府都要办赏春宴,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
到了中元这日,天还没擦黑,葛家的马车就停在顾家后角门处。顾瑜和顾瑛装扮一新,上车向勤天门行去。
刚上车,葛书兰就叽叽喳喳开了:“瑜妹妹,这身红衣当真衬你,往日里见你总穿烟色月白色的衣裳,没想到红色穿在你身上这么好看!”
顾瑜笑道:“大过年的,图个喜气罢了。”
这件红裳,小方氏给她做了,她一直放着没穿,今日鬼使神差的穿上了它,还梳了江沅最喜欢的灵蛇髻,戴了两件赤金首饰。
黄铜镜中映出一张清冷的面孔,因穿的艳丽,多了三分鲜妍。
几人到了勤天门前,原本三百尺见方的空地上已堆满了人。京中各大杂耍班子已搭好了台子,表演起来。欢呼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都恍如隔梦。江沅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上元灯会。出嫁前,江淮和江凌带她出来玩,出嫁后,换成周云旃。在这一天,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吃着路边小吃,不用恪守世家女子的礼仪。
此刻台上正在表演女子相扑。顾瑛从未见过如此壮硕的女子,还袒露手臂,在台上角力。她吓得直往顾瑜裙子后躲。
顾瑜笑起来,她耐心的拉着妹妹的小手,细心给她讲解相扑的规则和来源。
到了戌时,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城楼上响起连续九下钟声,意味着皇帝已经带领宗室登上城楼。
随着一声号角,勤天门,连着西泓大街,绵延至整个京城,都亮起了灯。
灯火如同繁星银河,一瞬间,整个古城都醒来了,亮如白昼。
顾瑛目眩神迷,喃喃道:“真美啊。”她紧紧抓住姐姐的大氅,眼睛直直的看着漫天灯火。
顾瑜却是早已出了神。这场景她曾见过无数遍。
江凌嫁入东宫的第一年,获得登临勤天门的资格。
江沅兴冲冲的问她,在城楼上看灯,有什么不同。
江凌思索片刻,答道:“城墙下看,只是凡人仰望星河;从上俯瞰,便如星河主宰,掌控一切。”
掌控一切。长姐,你也曾经抱有登临绝顶的梦想,对吗?
变故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人群发出惊呼,顾瑜抬头,只见勤天门的一角,已经燃起了熊熊火光。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有刺客!”
人群骚动起来,霎那间,人流滚动,推搡挤压。
顾瑜第一反应就是要抓住妹妹的手,可是几乎只是片刻迟疑,后面涌上的人流,就将她和顾瑛冲散了。一股大力推搡她的肩部,顾瑜站立不稳,踉跄倒地,随后,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腿袭来。
求生的本能,让顾瑜尝试着站起,但人流就像一股密不透风的墙,牢牢的压在她的身上,一阵剧痛再次袭击了她的左臂,后颈上背上全是冷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刻,顾瑜听到一声马嘶,人群退散,一只有力的手抄住她的腰,将她拽上了马背。
颠簸中,她俯趴在马背上,几乎吐出来,全身剧痛,让她头晕目眩。
模糊的视线中,一只熟悉的马镫摇晃着,踩着的皮靴上有金丝绣成的雄鹰标志,是她曾经见过无数遍的,甚至亲手绣过的纹样。
马蹄声得得,冲出了勤天门重重人群,转过两个街角,才慢慢停了下来。
马上的男人力大无比,轻轻一使劲,就将顾瑜从马背上拽了下来,交给路边等待的一个年轻男子:“阿呈,给她找个大夫。”
说罢,骑马绝尘而去。
顾瑜抬头,只见周云旃笔直的背影,和翻飞的墨色大氅,他的身影像一道闪电,快速的消失在街头。
阿呈上前来,扶起站立不稳的顾瑜,登上路边一辆宝顶马车。
周云旃的马车,过了这么些年,格局依旧没变,右手侧一排是整整齐齐的红木柜,放着常用的物品。
阿呈轻声对马夫吩咐了一句,拉开靠门第二个抽屉,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药品,他取出一只扁圆的青色瓷瓶,递了过来:“姑娘,请先用一粒,可以止痛。”
顾瑜的左手已经完全无法抬起,不知是脱臼还是已经伤到了筋骨,右腿更是引发了旧伤,剧痛难忍。她快快咽下一粒鲜红的荣续丹,软软靠在车壁上。
车轮声粼粼,车角处挂着的小银铃叮当作响。
药力很快发作,顾瑜只觉得伤处麻木,带着丝丝酸痒。她看着沉默寡言的阿呈,轻声道:“多谢大人救我,小女再此先谢过了。过几日,家父定会备上厚礼,上门致谢。”
阿呈颔首:“不敢当姑娘一声谢,小人是周少傅的侍从,您叫我阿呈就好。”
他看起来尚且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面目普通,但眉骨英挺,顾瑜从未见过。
阿呈见她好些了,从一侧镶玳瑁祥云纹的笼龛中取出一只小小食盒,内里端出一小碟果脯和一只矮酒盅:“姑娘肚饿,也可以先垫一垫。”
果脯晶莹透亮,上头撒着薄薄的糖霜,是江沅曾经最喜欢的。
顾瑜忍住心头的酸涩,掂了一只,送到唇边。
马车七拐八拐,进了一处小巷子,停在一间小宅前。宅院门上并无牌匾,只悬着两只无花无纹的灯笼。阿呈搀扶着她,一边向内院走去,一边与侍从轻声道:“去唤大夫来,勿要惊动了姑娘。”
这处宅子并不算大,但装饰精巧,廊下种着迎春和山茶,像是有个温柔细心的女主人。顾瑜不由得想起那个关于周云旃外室的传闻,姑娘,就是那位宁姑娘吧?
不过半盏茶功夫,大夫便匆匆前来,把脉看诊后,拱手道:“姑娘腿上有旧伤吧?此次被人踩踏,旧伤发作,似有骨裂,须得好好将养最少两个月。手臂倒是无妨,只是脱臼了而已。”
说罢,已龙飞凤舞写下药房,令药童煎药去了,又命人取来夹板之物,帮她固定伤处。
顾瑜见阿呈站在廊下,与另一位前来的年轻人小声说了几句,才挑帘进来:“姑娘,外头已经封城了,你今日暂时在这里住下,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家。请姑娘无需担忧,刚刚我已遣人去顾家报平安了。”
顾瑜心知今日在勤天门上,定然发生了大事,她作为内宅女子,不方便过问,只得遵从安排,致谢道:“多谢呈小哥,不过我妹妹与我走散了,不知道是否有她的消息?”
阿呈微微点头:“刚报信的人回话,令妹已经安全返家,姑娘无需担忧。”他说着便退了下去,两个丫鬟捧着衣物食盒,进来请安伺候。
隔了十几年,周家的沐浴水中,仍旧会放丁香花和玫瑰花汁子,三角赤金盘龙香炉里,苏合香袅袅散开,让人全身慵懒。丫鬟们手脚麻利,帮顾瑜擦拭身体,又抖开熏了香衾被,伺候她入睡。
不知是身体疼痛,还是熟悉的苏合香,引起了她一些不好的回忆,顾瑜躺在温暖的被窝中,无论如何无法入眠。
从头到尾,没有人告诉阿呈她姓顾,那么,他为何对她如此熟悉?
至于勤天门上的刺客,他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