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蒙蒙细雨的日子里,顾瑜终于收到了林致的信。
信是官驿送过来的,从蜡封刻印上看,是从明州寄来的。
小葫芦蹦蹦跳跳的进来,得意道:“小姐,我给官驿的小虎子塞了一百文钱,一有咱们的信,他就赶紧送来了。”
顾瑜拆了信,里头素白的纸笺上是林致板板正正的一笔字,说他年前离了苏州府,去往南方游历,途径天台山,发现数种珍稀药材,颇有收获。因此特制了一只香囊,有安神凝气之效。
信笺下压着一只做工质朴的香囊,无任何刺绣花纹,却隐隐有草药香气,清苦幽远。
小葫芦探头看了,鼓起了腮帮子:“人家戏文上不都那么唱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林大夫真是的,光说他去哪里了,也不说想小姐。还有这香囊,集市上随便买一个都比这好看。”
顾瑜笑着戳了戳她的脸:“医者游历,乃是为治病救人,岂是我们这等俗人能懂的。”
小葫芦仍旧嘟囔:“小姐还笑呢,小姐腿伤了,都没忘了画画赚钱.......”
顾瑜见她真心发愁,摸了摸她圆圆的双丫髻:“你呀,可不要这么说,我画画是我自己喜欢,顺带赚点本钱。小葫芦,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自己,这样想是不是就不亏了。”
两人正说着,褚娘子来了,送来一盒白玉糕,说是按照新式做法所制,米粉掺了点玉米粉,加了特殊熬制的蜜糖,口味更香甜。
“咦,这白玉糕上还印着梅花呢,和小姐最喜欢的那只簪子好像。”小葫芦过来揭了盒子,端出尚且温热的糕点。
顾瑜却留心了,细细端详了梅花式样,这白玉糕也与往常有些不同,切得大了许多。她轻轻掰开一块糕点,空无一物,又接连掰开几块,才找到一只小小的纸条。
顾不上小葫芦惊愕的目光,顾瑜展开纸卷,上头简简单单的写着酉时清越茶楼,望盼一见。
是江寄宁的字。
原以为上次说开了,她与江寄宁之间,再无可说的,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找她。
是有什么大事吗?江寄宁不像是个冲动无谋之人。
现下不过是初春,酉时天色已经半黑,顾瑜裹上墨色的大氅,从角门偷偷溜了出去。
她只走了几步,右腿便格外痛起来,只得一步步慢慢往前挪。
好在清越茶楼不算远,转过一条街便是,顾瑜几乎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挪到街角的石墙边,饶是如此,她也喘息不止,弓起背来,靠在石墙上歇息。
江寄宁的小厮正站在茶楼下张望,远远看见她步履蹒跚,立刻飞奔上前来,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着急道:“顾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江寄宁在二楼包下一间清净的雅间,见小厮扶着面色苍白的顾瑜进来,不由一愣,旋即从桌边站起。只见顾瑜清秀的一张面孔,额角全是冷汗,嘴唇也有些发白,却还勉强一笑,安慰他道:“不妨事,前些日子我贪看灯火,不留意伤了腿,现下已经好多了。”
江寄宁心念一转,立刻猜到:“你去勤天门看灯会了?”虽那几日他不在京中,但即便此刻,京中依旧风声鹤唳,只怕是卖给孙萍儿一根头簪的小贩都被抓了起来问话,大理寺和刑部的监牢都快装不下了。
顾瑜小步挪坐到塌边,右腿一阵阵钝痛,几乎麻木了起来,她扯了扯嘴角:“还好只是一点小伤。听说那日踩死踩伤者甚多,我已十分幸运。”
江寄宁神色间颇有些懊恼:“我不知道你受伤了,否则.......”否则,他怎会让她拖着伤腿,走了这许久的路。
即便仍是痛的皱着脸,顾瑜也有些忍不住想揶揄:“嗯,那想必是褚娘子懒怠了。”
她说着,微微笑了起来。
江寄宁并未有任何惊讶之色,只轻声解释道:“我并不是要她监视你。”
顾瑜回道:“我知道。”
她似是怕他不信,补道:“褚娘子精通各项菜式,尤擅做各色点心,为人老实靠谱,还能识字算账。葛家的厨娘还不如她,月银却高了两三倍不止,这实在不合常理。顾家初入京城,想要雇上靠谱又能干的奴仆,并不容易,定是有人暗中帮忙了。”
“还有马市街的宅子,虽说位置不好,有些吵闹,可宅子地方阔大,屋舍都十分齐整,无任何败朽之处,更令人惊讶的是,连花园里的青砖铺地都修葺过,一块碎砖也无,这个价钱,绝非偶然遇之。若是京城房产有如此便宜可占,也不会居大不易了。”
江寄宁望着顾瑜狡黠却透着笑意的双眸,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小厮扣门进来,奉上一碗刚刚熬煮好的舒风散,还冒着冉冉热气。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江寄宁接过药碗,轻轻用瓷勺试了试温度,方才递过来,柔声道:“不烫的,赶紧喝了吧,散热止痛的。”
顾瑜也不和他客气,端过来一饮而尽,随手将碗盏搁在桌上:“江大人,你这样传信给我,定是有要事,不妨直说吧。”
江寄宁敛衣正坐,开口道:“那我也不绕弯子了。你不能嫁给林致。现下不过是婚约而已,尚未过定,只需有个体面的理由,便可退婚。”
顾瑜不自觉的咬住唇,手指绞在一起,她并不回答,只用眼神示意面前的男子说下去。
江寄宁轻吸一口气,问道:“你这样聪颖敏捷,定然也意识到什么,对么?你为什么要嫁给他?我不相信,你会心悦于他。”
顾瑜本想反驳几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江寄宁的双目那样澄澈,让她无法说出违心的话。
“人人都说我阿姊命好,出身低微,却有宠于亲王,可我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若不尽快择定一人,便会别无选择,林致是温和君子,是我眼下最好的选择,我不能奢求更多。”
江寄宁直视她的眼睛,见她不躲不避,坦坦荡荡,这才道:“我此次出京,本是为了查案,却意外查到林致的消息。”
“你喜欢的《山居杂记》,是一位医者所著,他叫林士海,是林致的叔祖。”
见顾瑜瞪大了眼睛,震惊中带着茫然,江寄宁接着道:“二十四年前,在宫中太医院供奉的林士海,因奉嫔妃不力,被革职在家待罪,却被前来查问的殿前司指挥发现,家中藏有数部前朝禁书。本朝轻文字狱,太祖曾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因而林士海未被处以大罪,只被赶回老家。”
“林氏时代从医,林士海虽被放逐,可他的侄子林颖却还在宫中任职。十年前,林颖突然在太医院的厢房中悬梁,殿前司从他房中搜出金饼金条,并许多禁药。那阵子,正逢几位皇子公主,刚刚出生便夭折。这便有人指控林颖,收受钱财,参与宫闱倾轧,谋害皇嗣,因而闹出腥风血雨,最后,林家举家被流放出京。我查过旧档,那年冬季大寒,林家妇孺均死在流放路上。”
“我猜测,林致是林氏幸存的孩子,不知被谁所救,送至江南小镇,活了下来。不知为何,他竟未改姓。”
“这么些年,他一直默默行医,从未显山露水,但他救下你时,你情况危急,气息奄奄,他却只依靠寥寥常见药物,保下你的性命,如此不合常理,我便有些生疑。他有意藏拙,此次却在天台山中,找到数种早就绝种的药材,甫一出手,临安各大医馆均出了天价收购。他应是为了凑齐聘金,这才露了踪迹。”
“你若想找个合适之人定亲,摆脱被随意嫁人的命运,那也不必选林致,他绝非良配。”
茶室中安静下来。
顾瑜在心中轻叹一声,原来,他是个可怜人。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她不知,但二十多年前,江沅还小,却隐隐记得,那阵子宫中总有传闻,皇后怀五皇子时怀相不好,可见这孩子不祥。
她慢慢将身子斜靠在背垫上,眼神游离。大约是药效发作,缓解伤痛,她苍白的面孔回了些血色,额角几缕头发汗湿了,微有些凌乱。
江寄宁的呼吸漏了一拍。即便他早已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此时,他仍旧感到心神震颤。
顾瑜缓缓回过神来,苦笑一声,道:“江大人,多谢你提醒我,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绝不会查错。只是,我若仅仅因为他是罪臣之后,便解除婚约,实在是无情寡信,失了道义。更何况,他与我还有活命之恩,我却要背信弃义吗?”
江寄宁突然站起身,他身量颇高,即便身材瘦削,也渐渐脱了少年的样子,是个成年男子了,对娇小的顾瑜来说,很有些压迫力。
他的声音是郑重有力的:“你无需担忧,你欠林致的,我百倍还给他。他也不是你最好的选择,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