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起小雨,林年芝早早起来收拾东西,将两人的行李放进汽车后备箱,望着阴沉的天色,林年芝担忧地问宋陵:“你说,她会在那里吗?”
宋陵也抬头看天,只见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细密的雨丝像一张湿冷的蛛网笼罩着四野。远处的山峦隐没在雨雾中,近处的树梢挂着水珠,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幅模糊的水墨画。
他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先去看看吧。”
车停在昨天同一个位置,林年芝与宋陵撑起一把伞,缓缓往山上走。与昨天相比,今日的小亭山格外寂静,没见到一个人影,路边售卖物品的小商贩也没有出摊,闲置的摊位用雨布裹了,随意地搁置在山脚下。
周边起了雾,视线中,小亭山上的树木好似变得尤为高大,湿漉漉簇拥在一起,水汽弥漫,漫山扎眼的深绿色调变得模糊柔软起来,人置身其中,像是来到一处繁茂丰盛的异世界。
上山的路上两人没有说话,水珠从头顶的树枝上滑下,滴滴答答落在伞面上,青石台阶的凹陷处汇聚成大大小小的水洼,映照出林年芝一张混杂着忐忑、担忧与期许的面容。
为照顾宋陵的身体,两人走得很慢,裤脚上已经被凌乱的水花溅湿,林年芝低头看着,突然很想知道宋陵此刻的想法。
她转头去看他,身旁的男人戴着毛线帽、长围巾,只露出上半张凹陷的面容,他手中的拐杖每敲击一次地面,轻微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叩出空洞的回音,像一声声未落定的叹息。
"怎么了?"宋陵柔和的眼眸看过来。
“你在想什么?”林年芝轻声问。
宋陵摇头,仰头望向灰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想。”
林年芝沉默。
宋陵又问她,“你呢?”
“……很复杂,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这些是假的,害怕我期待的落空……”林年芝勾勾伞柄下的绳子,手中缠绕的绳索如她现在的心情,“我现在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想了很多。”
浓密的睫毛垂下,极力地遮掩眼中的忐忑。
一双微凉的大掌在她头顶揉了揉,林年芝一愣,脸上神情有些茫然。
宋陵笑着说:“别怕,林年芝,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努力了。”
望着面前坦然自若的人,林年芝脑袋有片刻的空白,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去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半天才带着鼻音重重“嗯”了一声。
不是都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吗?怎么现在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反而露了怯?
她眨眨眼睛,努力按下心头思绪,睁大眼睛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对不起,还要你来安慰我。”
“不要跟我道歉,”宋陵望着林年芝湿润的眼睛,因为她的哭泣心口隐隐作痛,“林年芝,你永远都不要跟我道歉。好吗?”
“……好。”
“我会心痛的,现在就很痛。”宋陵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似真似假地开玩笑。
“好肉麻。”林年芝破涕为笑,她伸手覆在宋陵干瘦的大掌上,自身热度温暖着他。
四周雾气弥漫,将两人围绕。
林年芝平复好心情,俏皮道,“出发前,我在手机上设置了紧急报警短信。”
宋陵笑起来:“还是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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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人已在凉亭里等着了。
林年芝从台阶上探头,一眼瞧见她与白狐分别坐在一个石墩子上,嘴里正吃着什么。
她匆忙对白衣女人点了头,便着急地将脸色苍白的宋陵扶进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
在爬山途中,宋陵身体突感不适,林年芝本打算带他回酒店休息,但宋陵执意要上来看看。
好在凉亭所在位置不高,一路两人走得狼狈,宋陵靠仅存的意志支撑,进到凉亭时,人的意识有些模糊了,他虚弱地趴伏在石桌上,脑袋嗡嗡作响。
林年芝飞快从背包里翻出保温杯,拧盖、倒水,递到宋陵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线稳定,“宋陵,喝点参汤。”
这是早上她用自带的养生壶煮的。这段时间的旅行,林年芝每天都会煮一壶带在身边,让宋陵时不时喝一口。
“今天湿气重,你又爬了两天山,身体有些扛不住了。”白衣女人姿态优雅地坐在石凳上,手指蹭掉嘴角的油渍。
此刻宋陵五感衰弱,哪里还听得见女人说话,就连林年芝喂在嘴巴前的参汤,他也只模糊地看见一圈残影。
林年芝见宋陵一动不动,急得冒汗,“宋陵,张嘴,喝一口参汤,好吗?”
“宋陵?”
山林中的雨下得寂静又令人恐惧,林年芝抚摸上宋陵的脸颊,“求求你,宋陵。”
宋陵终于张了口,温热的参汤在口腔里滚了一圈淌进喉咙,迟钝的双唇还没来得及闭合,剩余的汁水顺着嘴角滑落,渗进围巾,林年芝赶忙抽出纸巾去擦。
一杯参汤灌下去,宋陵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的身体似乎是个无底洞,不管吃下什么都没有作用了。身体愈来愈冷,那天上的雨,像是一直落在他身上,湿气侵蚀身体,直达五脏六腑。
望着没有任何反应的宋陵,林年芝无助地抹了把脸,手心混着雨水与汗,眼睛涩得疼。
“让开。”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林年芝回头看,白衣女人不知何时站在身旁,她一愣,赶忙走开几步。
白衣女人的手搭上宋陵的脉搏,她闭眼凝神,银发、长袖无风而动,林年芝震撼之余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生怕打扰到白衣女人,她知道,她在救宋陵。
林年芝静静地伫立在一旁,心中祈求着宋陵能够好转。
温暖磅礴的气流涌入身体,一路冲破了体内凝固的寒气,宋陵感觉僵硬的四肢渐渐温暖起来,苍白的脸色有了红润,脑袋不昏沉,就连潮湿的衣服也变得干爽了。
宋陵吃惊地抬头,眼眸清明地看向面前的白衣女人,“这是什么?”
白衣女人收回手,说道,“这叫‘气’,现在感觉怎么样?”
宋陵点头,“好多了,多谢。”
林年芝又惊又喜,忙对白衣女人说了好几声谢谢,才蹲下去询问宋陵情况。
宋陵冲林年芝点点头,“没事了,我现在感觉很暖和。”
也在这时,他们俩才看见白衣女人左手拿着一包拆了封、边缘留着红油的食品袋,两人一愣,原来仙风道骨的仙人喜欢吃辣条啊。
“这个啊,”白衣女人察觉到两人好奇的视线,指了指旁边的白狐,“它说要吃的,我闻着香,等你们又闲,才抢过来几根。”
林年芝看向白狐,不可思议,“它会说话?”
“会啊!胖嘟嘟,说两句。”
“叽叽叽!”白狐抬头冲林年芝快乐地眯起眼睛。
“你看,会说吧。”白衣女人笑道。
林年芝:“……”
突发事件处理得差不多,白衣女人抚了抚衣袖,开始进入正题,“你们今天来,是想好了吧?”
经过刚刚一幕,林年芝与宋陵还有什么犹豫的?林年芝扶起宋陵,两人站在白衣女人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宋陵道:“前辈,我愿意做您的徒弟。”
女人哈哈一笑,摆摆手,“都这样了,还是好好坐着吧,在我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我叫步玄,胖狐叫胖嘟嘟,是我的同伴,你们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即可。宋陵,将来我教你医术,可得好好学啊。”
宋陵一听,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我叫林年芝。”林年芝站在一旁自我介绍。
“哦?”步玄感兴趣地问,“可是年年岁岁的年,芝兰玉树的芝?”
林年芝笑着说,“是这两个字。”
“怪不得,”步玄若有所思,“芝兰生于深林,君子德行芬芳。‘年’为‘长年’,‘芝’为仙草,有健康、祥瑞之意,倒是可以补宋陵的缺陷。”
步玄伸出手指,指了指宋陵,“你能坚持到现在,年芝的存在,功不可没。林年芝,真是一个好名字啊。”
听步玄如此说,宋陵心口仿佛轻柔地喷涌出甜蜜的泉水,他何德何能,有林年芝不离不弃,伴随左右。宋陵情不自禁握住林年芝的手,柔声道,“今生,我能遇见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林年芝顿时红了脸庞,轻轻锤了下宋陵的肩膀,“你、你别这么直接。”
步玄笑眯眯地在一旁问,“这名字是哪位长辈帮你取的?”
“我太奶奶,”林年芝想起这位老人家,心中一片柔软,“听家里长辈们说,太奶奶在我出生前就想好了名字。”
步玄点点头,继续问,“这位老人家应该已经过世了吧?”
“嗯,”林年芝垂下眼帘,“当年我没有回去,但是他们说,太奶奶是在睡梦中过世的,没有痛苦。”
“对于人的一生来说,算是功德圆满了。”步玄感慨道,她仔细打量着林年芝与宋陵两人,认真嘱咐,“你俩终究与原家人缘分浅薄,好在后幅不浅。往后你们相携往前走,就不要回头看了。”
林年芝与宋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步玄点了点头。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凉亭外的世界笼在朦胧烟霭里,石阶泛着微光。
步玄仰头望天,双手展开去承接雨露和风,“小雨纷纷,润泽大地,走,跟我去淋淋雨。”
林年芝一愣,担心地问:“请问,什么时候可以为宋陵治疗?况且他现在的身体,也不适合淋雨啊。”
“别着急,”步玄微微一笑,“跟着我,到了地方就为他治疗。”
说着人已跨入雨中,脚步轻盈地拾阶而上,胖嘟嘟也从石凳上跳下,见林年芝与宋陵踌躇,抬头冲林年芝叫了两声。
宋陵拿起桌边的拐杖,对林年芝道:“我们也走吧。”
步玄覆手不紧不慢地往上攀爬,石阶陡峭,她走起来如履平地,雨水飘飘扬扬落下,衣服布料有了潮意,却显洒脱自然。
林年芝与宋陵撑伞跟在后方,胖嘟嘟一会儿跑在步玄前面昂首挺胸带路,一会儿又兴奋地打了几个滚,在林年芝脚边撒娇,很快它的白毛变成黑毛,像是去哪儿挖了煤炭。
林年芝扶着宋陵,又撑了把伞,走得很艰难。
渐渐的,雨雾成了屏障,远远隔开了他们与步玄的距离。林年芝遥遥望向白衣女人方向,还没上到小亭山山顶,她就拐了个弯,脱离主干道,往没被开发的野林子走去。
那条路杂草丛生,树木枝干凌乱交错,林年芝回头,浓雾遮掩间已看不见来时的路,两边的树木越发高大挺拔,颜色呈现出一种古朴的深绿色,不知名的动物在雨中低叫,林年芝已分不出他们是否还在小亭山上了。
而宋陵的脸色又开始难看起来。
林年芝心急如焚,冲就要隐入山林中的步玄喊:“前辈,前辈!”
白衣女人的身影还在往前。
林年芝咬咬牙,“步玄!”
“小姑娘,说了要叫我名字。”步玄踩着水花,转瞬来到林年芝跟前,打趣地说。
林年芝已顾不上什么了,忙点头说,“步玄,宋陵走不了了。”
步玄瞧了眼宋陵,见宋陵虽然痛苦,但还是咬牙坚持,很是满意:“能坚持这么久,不愧是我的徒弟。”
说着,她抬手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往宋陵背上一拍。
顿时,一股神奇的力量涌入宋陵的脊椎。那佝偻的腰背如遇甘霖的枯竹,节节舒展挺直。那道神秘力量顺着脊椎节节攀升穿行于四肢百骸,暖流顷刻间奔涌全身。
宋陵不可思议地站直身体,望向步玄,“这又是什么?”
“一个小把戏,我借力气给你,只能撑五个小时,你可要抓紧了。”步玄说。
“好。”宋陵将林年芝身上的旅行包背在身后,又拿过她手中的伞,“我来吧。”
林年芝好奇地问宋陵:“借力是什么感觉?”
宋陵想了想,说,“形容不出来,但是我现在比患病前的状态还要好。”
林年芝瞪大眼睛看向步玄,欲言又止,没有丝毫掩饰自己的羡慕。
步玄露出一丝微笑:“小姑娘,别这么看我,这个小把戏一天只能使用一次。”
“好吧。”林年芝有些失望。
宋陵将林年芝头发上的水珠轻轻擦掉,说道:“等会儿要是你走不动了,我背你。”
“嗯!”林年芝眼睛又亮了。
步玄觉得林年芝有趣,问:“年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