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绝望到了极致，心里其实没有任何感觉。

李斯醒来时，感觉自己像是被压路机碾过一遍，头痛到仿佛已经不再和身子连在一起。

即使早有提醒，但是外面的士兵们还是都死在了对弈之中。

李斯的眼神有点呆滞，直到雅科夫用手指在他脸前晃了晃，他才逐渐恢复意识。

“莱克特先生怎么样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雅科夫望着他蓝色的眼睛，没有出声。

“你别不说话！你说话呀！”李斯抓住了他的手，挣扎着想要下床出去看看。

“莱克特伯爵死了，南尼也死了。”

雅科夫以极快的语速低声说道，他不忍地移开视线，低着头不敢再看李斯的神色。

所有人之中，雅科夫一直认为只有李斯是除莱克特夫人以外，最无法接受这个消息的人。

他的心中充斥着非常温柔的共情，任何痛苦都能在他身上被放大到极致。

三年前，庄园里的人被德国士兵都杀死的消息传来时，李斯夜半总是一个人偷偷和马说话。后来那匹马也死了，肉被他们做了冬日的储备粮，李斯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越发沉静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让我最后去看看他吧。”李斯刚站直身子，就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捂着嘴，飞快地用袖子擦掉了下巴上的血迹，对雅科夫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可能有点内伤，我没事。就是南尼又要伤脑筋了，血太难洗了，这件衣服归我处理。”

李斯把手掌上的血迹也在袖子上蹭干净，他感觉吐了血之后反而轻松了很多，好像身体也没有先前那么痛了。

“你听不见了？”

雅科夫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他掰过李斯的脸，仔细地检查他的耳道，果然发现里面有早已干涸的血痕。

“你说什么？”李斯光看见雅科夫的嘴巴动了动，却听不清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就像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磁场，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杂音。雅科夫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嗡鸣声中，就像隔着海水一样模糊。

“哦，我聋了是不是？是你就点点头。”

李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得出来这个答案，他眨了眨眼睛，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雅科夫艰难地对他点了点头。

“行吧，我可以学会读唇语，你们也能和我打手语。”李斯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脸上没有其它负面表情。

他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宛若炼狱一样的废墟，面色如常地下了楼。

楼下停放着两具尸体，都用布盖着。

李斯依次掀开看了，一个是胸口中弹的南尼，看尸体损伤情况，她死得很快，几乎没有太多痛苦。另一个是莱克特伯爵，他的表情很扭曲，李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畸形的神情。

莱克特伯爵身上被大量玻片刺伤，那些东西割断了他的多处动脉，他是失血过多而死的。莱克特伯爵的许多伤口都被用比较专业的手法简单处理过了，但他的主要创伤并没有得到有效救治，这是死因。

李斯当年的外科成绩很好，德国海德堡大学的交换生名单里有他，但他没有成为医生的意向，也不想离家太远。

如果那时他选择了在医学上深造，现在或许也会是一位很不错的医生。

“这是谁处理的？汉尼拔？”李斯回头，与其说是询问雅科夫，不如说是在他面前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是的，夫人和孩子们现在都在地下室，先前是在客厅的。汉尼拔做了些简单的缝合处理，他一开始试图灼烧伤口止血，但是失败了。”雅科夫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很难想象那个画面，这是符合医学操作的吗？”

“……”

李斯沉默了。

他确实没教到这里，但灼烧止血在一般情况下是可行的。

过了一小会儿，李斯才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对雅科夫嘱咐道：“让西蒙妮塔女士收拾好东西，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

把尸体都拖到外面，李斯拉开了地下室的门。

莱克特夫人，西蒙妮塔女士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米莎也一反常态的安静，尤其是汉尼拔，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李斯非常熟悉的光芒。

这种熟悉感，他只在成年后的汉尼拔身上见到过。

“这个地方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非常危险，苏俄或者德国随时都会来查看战况，我们必须得离开了。”李斯握了握西蒙妮塔女士的手，把从莱克特伯爵手上取下的戒指压在了她的手心。

那东西曾经光彩夺目，镶嵌的宝石更是华贵无比。经过战火的洗礼之后，戒指变得又黑又旧，镂空的花纹中间还黏连着一些被烧成焦碳的皮肉碎屑。

“节哀。”李斯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些什么，于是走向了抱着妹妹的汉尼拔。

“你很聪明，就是心思太重了，以后不要走上歪路就好。”

他的视线停留在格外安静的米莎身上，突然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够平安长大。”

浅色的蓝瞳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冷漠，褐色的右眼里也混杂了些许模糊的蓝色斑块，似乎要不了多久，李斯的眼睛就会变成完全的蓝色。

如果李斯看见自己的样子，一定会发现：他和“现在”越来越像了。

过去，也许就是现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逐渐变成现在，“现在”也将被过去的李斯彻底杀死。

这就是无可违逆的宿命，“现在”的意识逐渐消失，哪怕世界上仍然存在着李斯，但“现在”却不见了。

祂到最后，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放弃了，只是叫自己——现在。

从一开始，现在就没想过自己还能继续存活。就像当年克拉丽斯·史达琳骗他一样，他也欺骗了李斯。

无论有没有成功改变过去，“现在”都将不复存在，祂被时间碾碎，永远都回不来了。

去往未来的完美李斯知道，“现在”也无比清楚，只有停留在过去的李斯全然不知。

他们三位一体，根本无法互相欺骗。李斯只要有时间，稍一思考就能堪破这场源于自己的骗局。

但是……

弗雷德里克·奇尔顿，那个促成了所有的犹大。

他背叛了李斯，用一种极为特殊的感情模糊了他的思考。

他献上宛如恶作剧般的表演，完美帮助“现在”献祭了所有的李斯。

其实，如果细心留意就会发现，千万次轮回里，一直都有一个人不近不远地出现在李斯身边。

最开始的时候，李斯因为基金会事故重回巴尔的摩。入职的那天，那个人好像就一直站在霍普金斯大学外面，默默地看了他很久。

后来李斯成为了助教，每次讲完课独自站在天台上发呆的时候。楼下的教授办公室里，也打开了一扇窗户。从那儿的对角抬头向上望，就能望见天台的一隅。

再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李斯从避风港精神病院的那间囚室里离开，心中无比迷茫的时候。他听见那个人在喊他的名字，告诉他其实可以在规定探视犯人的时间之外过来。

“我一直都不觉得你哪里有错，如果非要这么说，那我认为是你对自己做出的的决定不够笃信。”那个人对他说，“除此之外，我希望你能够比现在更开心些。要是你觉得有人支持你的想法能让你感觉更好，那你就应该多坚定一点点。”

倾斜的雨伞，染血的糖果，苍兰花耳坠 ，被雨打湿的外套，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消失在黑夜里的眼泪，这些随着时间淡化的很细微的小事，构成了那个人记忆里最完整的李斯。

所有李斯不记得的事情，他都记住了。

“这些事情如果没有你做，那就不会有人再做。”那个人心中在悄悄叹息，却从来没有阻止过李斯几近自毁的救赎。

很多次，那个人忍不住率先向李斯走去，人群当中，李斯没有任何停留地与他擦肩而过。

“别骗我”，是留给过去的李斯的一个特殊的拥抱。

他真的希望李斯会在某一刻因为他而有过一点点犹豫，也希望李斯的心中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犹豫。

宿命被反复篡改，那个人却一直都在。

李斯对他有一种刻在记忆里的信任感，他也凭借这个，成功骗过了李斯。

过去，现在，未来，李斯一直在不断死去，也将不断重获新生。

只要没有彻底改变宿命，李斯就会反复经历着日复一日的痛苦。

这不是最后一次轮回，这只是无数次轮回里最可能成功的一次。

过去的李斯，同样是现在的李斯。未来的李斯，也许也能成为过去的李斯。

这条路实在太绝望，就连李斯都在反复地欺骗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一次、两次……一千万次……一千零五十一万两千零九十九次。

可能李斯有一次会死去，可能有一次会化身神明，可能有一次会拯救自己，可能有一次会选择放弃。

无论怎么选，那个人的想法都很简单。他希望李斯能一直坚定地往前走，走到没有雨天、充满阳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