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套设备,每个螺丝钉的归属都清晰明确,真要出售,不论拍出多少钱,都只能边二少进的口袋。
游疾不意外,靠在后座,静音刷直播:“都有谁买?”
宿泊敛推眼镜,指腹抚了下鼻梁。
——怎么说呢。
各大娱乐公司都要往后排,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人要买,个个家里资产离谱、不拿钱当钱,还争得挺起劲。
老边总想不明白怎么回事,焦头烂额地分析是不是什么圈套阴谋,但在宿泊敛看来,这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根据他的调查,边烽的烂桃花多到不可思议,是该求个符挡一挡的程度。
就连那个做镜子的新锐青年企业家,“联手创业、平摊风险”说得正经,目的也不怎么纯。
谁家联手创业的意向合同,还得规定双方都是单身的。
“您不打算考虑他吗?”
宿泊敛调转车头:“他到现在还没有选定合作方,可还一直在等您。”
“行,考虑。”游疾挺好说话,“遗产你们俩平分。”
宿泊敛:“……”
精英秘书遇到这种对话,表情管理大概也宣告失败,很好地取悦了天性恶劣的边二少。
边烽埋在毯子里笑到咳嗽,一不小心就咳到头晕眼花,歇了半天,才动了动胳膊,慢吞吞把毛毯扯下来。
车还泊着,宿泊敛拧开瓶矿泉水,回身递到他面前。
边烽看了一会儿,接过那瓶看着就挺贵的水,举到视线一平。
透过精心设计的流线型瓶身,远处的音乐厅扭曲变形,像是什么超现实画作里才有的艺术建筑,又像荒诞的梦。
“放心,没他的份。”
遗产的主人发话,有点沙哑,懒洋洋:“又不能总装成那样。”
宿泊敛怔了下,没说话,车还没熄火,顶级发动机张扬暴烈的轰鸣里,阳光照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
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只要边烽愿意,可以迅速变得让人着迷。
如果需要,边烽甚至能装成相当优雅的“上流人士”——穿西装打领结,坐在一口一万块天价餐厅里,信手拈来地介绍顶级小提琴手正演奏的助兴曲目。
哪怕边烽其实讨厌小提琴。
宿泊敛回身,略微低头,看着边烽。
浅灰色的眼睛似乎畏光,明明喜欢太阳,在过于明亮的阳光底下,还是微微敛起。
边烽的长相和边父几乎不相干,倒是和另外一张脸隐隐重合。
宿泊敛调查过边烽的身世。
更准确地说,是调查过阮溶,有十七年时间,边烽跟着她长大。
阮溶并不在乎这个儿子,她甚至没记清边烽是双胞胎里的哪一个,大的还是小的……反正这事也没所谓,是不哭那个。
是躺在摇篮里,不哭不闹不烦人,张着眼睛,朝她笑的那个。
阮溶大概试过爱这个孩子。
……大概试过。
可惜。
已经被宿泊敛在决赛圈淘汰的J姓资源咖,在作证边烽“有幻听、思维混乱的情况,偶尔会不受控发病”的时候,提到过一些事。
边烽会和空气争执——那并不是激烈的争执,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因为绝大多数时候,那只是沉默。
宿泊敛手里有录像,是简知秋在边烽发病时偷偷录的。
因为这个,宿泊敛稍微违背公平交易、明码标价的原则,赠送了边二少一次眼睛擦亮套餐,免得边烽脑子一热,再把姓简的拉回决赛圈。
录像里,边烽沉默到极点,那是种完全封闭、没有反应到仿佛木僵的状态。
很久,久到让人怀疑录像卡顿,久到录像的人都有些迟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边烽才慢慢动了一下。
那像是在躲,躲一个巴掌。
“好吧。”边烽撑起身,慢吞吞回去睡觉,“我是怪物。”
这是阮溶说的话。
阮溶在边烽十七岁那年病逝。生命最后的那几个月里,她得到了边氏的仁慈,得以进入高级医院做临终关怀,立刻被媒体趋之若鹜。
摄像机、话筒、闪光灯,对阮溶来说,并不是打扰,而是最后一针强心剂。
阮溶对着阔别太久的镜头,眼睛亮得偏执,她没什么可说的,只有在身边十七年的儿子,于是反反复复,不停控诉。
在她的控诉中,边家人没有好东西。
风度翩翩的商业新秀,揭开那张皮,原来是个没有感情、唯利是图的冷血动物。
他们的儿子,明明流着一半阮溶的血,却几乎和生父是一个模子,一样的冷血、一样的没有心。
阮溶不爱被自己偷走的孩子,一点也不,厌恶憎恨从毛孔里长出来,和多出的茧、伤口、生活的粗砺痕迹一起长出来,与日俱增。
离开边家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阮溶的精神状态也一天比一天不稳定。
她是枝头雀,是娇贵的鲜花,只能过被人供养的日子。
带出来的钱花得很快,更不要说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想也知道,边家真要找人,哪里用得上十七年。
老边总独断专行,年轻时装得和善,其实极为专治蛮横,逃跑被视为背叛。
背叛的惩罚很简单,边家“找不到”阮溶,没人接她回去。阮溶要消磨在柴米油盐、没完没了的生计琐碎里,日复一日,磨垮身体和精神。
唯一的一点“仁慈”,大概就是那个孩子,留在生母身边,没被带走。
这是对阮溶的仁慈。
毕竟,这样压抑到极点的精神状态,人要活下去,是需要找点什么来恨的。
远在天边不行,得是触手可及、一把就能扯住的存在……阮溶盯着一天比一天长大的次子,细细分析,找出边家人的习性,找出藏不住的蛛丝马迹。
一样,一样的。
冷血的,不正常的,没有感情的东西。
怪物。
宿泊敛能查到的,都是阮溶亲口说过的话。
阮溶说这些的时候,拿去看他的边烽当丈夫恨,恶狠狠盯着这个儿子,神情扭曲到狰狞,把药全扔出窗外,把冒着热气的粥砸到他胸口。
“你活该的。”阮溶盯着他,语调喑哑诡异,“你姓边,你是边家人,你不会长成好东西……”
边氏并不在乎一只垂死的雀鸟叽叽喳喳,并没刻意去管。
宿泊敛并不知道,边烽是从什么时候起、出于一些什么缘由,最后接受了这个答案……但的确,边烽同意了自己是没救的怪物。
边烽同意了,自己是个混账,是垃圾,没有心。
……
在短暂的安静里,宿泊敛记下“KTV需要两人同行”这个忽略的常识,为自己的疏忽道歉:“下次……”
边烽遮着眼睛,懒洋洋晒太阳:“这次。”
考虑到“展现诚意”的必要,宿泊敛也很想这次就陪同边烽,去KTV玩。
但许多事毕竟没那么简单。
如今边氏正是艰难的时候,老边总和大边总都不是服软的人,能把边烽从精神病院里弄出来,已经是低头退让的极限,不可能再把这么个祸害请回去。
那就只好自己咬牙撑。
风雨同舟,作为老边总的秘书,至少到目前为止,对边氏还有必要保有忠诚——
宿泊敛抬手,接过边烽抛过来的、仿佛被随手揉皱的废纸团,铺平展开。
《特殊设备全权委托代理书》
代理处置,代理售卖,代理拍卖事宜。
报酬是拍卖所得的十分之一。
对不起了,边氏。
宿秘书更没有心,把手机调成静音,觉得不够,还是关机,重新详细调查了三家KTV的优劣,把整理好的图文资料交给边烽:“二少,您喜欢什么颜色的D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