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庭审时段正交代,那眼里塞满的禽羽不是他个人的恶趣味,是他上头要求的。可惜段正就是等到第二日午时处刑了也没说。
处刑的只有段正和常堤两人,因为其余参与者皆为段正编出来的。
出行原是打算公开处刑,但自从杜渐他们离开那日起便阴雨连绵,白鹿稽查府只好作罢,改为室内处刑。
事已至此,稽查府自然没有向死者家属掩盖什么。只是当他们去领尸首时,他们有的是抱着哭泣,可惜更多的是茫然自失,寻了几遍都没能认出来自己的亲人。
他们回去以后,南宫微与宗主报知详情后便又像往日一般关在司罚部里。杜渐他们三倒是没什么,和往日一般练功罢了。
一切回归从前。
窗外雨点婆娑,与廊下铁马轻声细语。铁马轻晃的节奏与镂空木窗外的雨丝一致,为风雨多日里增添了几分趣味。
司罚部主屋内出现了一个黑影,左拐右拐地转了几圈,最后拐进了书房。
杜渐没打算要来的。
“渐哥,你去主屋书房那找找先前那案子的文书,我记得放那了。”乔锦站在外屋长廊上,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着。
“那你怎么不去,叫我?”杜渐抱着臂,有些不满。
“有事啊,白坪叫我去校场练人,这不是有些日子了嘛,总不能把小弟子们给忘了。”
“那他自己怎么不去。”
乔锦知道他说的是师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叫尊称,但终归有他自己的道理罢。
“哦师尊啊,他一般不练非亲传弟子的。”
所以?让他的亲传弟子来练?
天阴冷,潮湿,惹得杜渐的发间染上了一层雾气,深墨色的眸子像是被雨露洗刷过,愈发明亮。
乔锦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很熟悉。
乔锦顿了半晌,缓过神来,说:“没办法,是你批的那份,你去也挺合理,省的我再转交了。”
至此杜渐才会来这。
屋内一片漆黑,空气间斥满书纸独有的气味和寒湿气。
杜渐用灵气点燃了墙上那盏燃灵灯,顿时亮堂不少。
虽说南宫微这书房许他人进,他本身也来过不少次,但如今只觉得陌生。
这是他六年来头一次来这。
书桌一角上还是摆着几年前南宫微刚上任他送的那本仙盟法规,只是宣纸微黄,不再从前。
他没废多少力就找到被夹在众多文书纸张中的目标,但在他弯腰起身时,余光正好看到了书桌下被阴影所遮盖的物什。
——那是一地陈年废纸团,边缘早已霉黄,不知是何年起就被南宫微丢在这。
杜渐看见那几十张纸团里有几张半舒展开来的,便干脆蹲下来伸手够到那几团,拿出来细细看着。
上面的墨迹早已潮到挥散开来,但杜渐还是看到有一张墨迹清晰些的纸,上面用浓墨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想你。
※
今日乔锦刚下校场,就被杜渐逮了个正着。
乔锦:“???”
“怎么这是,你逮我做什么?”乔锦看着比他高出一把的杜渐不解道。
不对啊,渐哥怎么这么高的?他先前比我高半个头,现在怎么高出一个头有多了?
先前他问过杜渐多少岁,杜渐随口胡掐了个十八,比乔锦大一岁,所以他现在觉得稀奇。
乔锦想不明白。
“问你个事。”
“昂。”
“你师尊他六年里有没有念叨的人,或者是喜欢的人?”
乔锦更不明白了,他稀里糊涂道:“啊???”这问的都是什么?
杜渐就是想知道那张纸是怎么回事,再次问道:“想想,有没有?”
“没,没有啊。”他咽了口口水,“怎么了这是?”
杜渐才觉得自己是不是傻,为了这等破事来逮个人问。便转身要回去,说道:“无事,问问罢了,你别说出去。”
没头没尾的。乔锦脑子里仍是一片云里云雾,挠头思索半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
雪满长空,大雪盈尺。
或许他这辈子都与雪有缘。
“爹,让我随巡逻卫出去吧。”一个身着狐皮大氅,束起高发的男孩站在一位衣裳华贵,面容慈祥的男人面前说道。
杜长卿坐在金云堂宗主位上,看着年少时的杜渐。
“去便是了。”杜长卿随意地一挥手,示意杜渐自便。
他妻子逝去的早,他自己又不大会养孩子,干脆就散养,只要不出格,杜渐爱干嘛就干嘛。
可能这就是一脉相承吧,杜渐很好地遗传了他爹的性格。
“好!”杜渐彼时方满十二岁,加之他在此前都被关在宗门里,外出皆为杜长卿陪同或是外出训练,不免对这次出行跃跃欲试。
杜渐一溜烟就往外跑去,踩着毡雪,迎着碎琼乱玉翻身上马。
“驾——”杜渐一抽马鞭,那匹枣红色的马儿一声长鸣,长驱而去,扬起片片飞雪。
一个正在给灵马装马鞍的巡逻卫被扬起的尘雪糊了一脸,他转头呛了一下,揉眼想要看清是谁,然后倏然回头向一人说着什么。
“等等我听不清,再说一次?”巡逻卫队长怀疑他听错了,询问着卫兵。
“队长,少主他自己先跑了!”
“哦少主啊,”队长慢悠悠说道,“你哪回见到他训练是乖乖跟着的,跟上他就好。”
“他不会走到非巡逻范围外吧?”他小心翼翼地问着。
队长穿戴好甲,其余人随他一同翻身上马。
队长心说人家都能徒手给你分毫不差地画个地图出来。“你走错了他都不会走错,归队列阵!”
“是!”
※
杜渐巡了巡逻范围内大半圈,感觉有点无聊。
除了雪就是雪,他正处好奇心很重的年龄段,不免觉得索然无味。
陵安道府入冬早,十一月中旬便要下雪。如今已然申时,街上各家各户大门紧闭,商户门店仍在营业,有些散客;除了吃食店里人较多,基本没人。
他拐到了一个未曾来过的深巷,看到一片皑皑白雪中的一个小黑点——那是一个小孩。
“!!”
杜渐马上翻身下马,跑到那个散发凌乱坐在雪地中的小黑影面前,伸出手探了探鼻息。
很微弱,聊胜于无。至少还有救。
那个小孩被雪浅浅地包了一层,但他身上的衣裳完好平整,制式也不是平常人穿的,可见不是流民。
他面上和嘴唇皆呈不正常的青紫色,甚至还杂夹着些黑。睫毛如同破碎的羽翼,结满冰碴。
杜渐虽不通药理,但就他学过的皮毛而言,这绝对不是冷出来的。
是毒。
杜渐早已放弃交流,直接拍去小孩身上的落雪,一把抱起。
“少主可算找到你了……这是?”杜渐跑得太快,巡逻卫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但他一拐角,就看到他家少主抱着个小孩在马上,神色凝重。
杜渐一边朝怀里的孩子输着灵力,一边单手握着缰绳同那个巡逻卫说:“你们继续,我有事先回。”
巡逻卫一看那孩子,心下了然,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答了一声。
天色渐暗,暴风雪伴着夜幕以摧枯拉朽之势笼罩在陵安上空,让人猝不及防。
杜渐在暴风雪来临前走遍了他能去到的医馆,但结果要么是大夫的一声抱歉,要么是雪日闭关整休。
他的神色愈发凝重,眉快要拧到一快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驭马回宗门里,不想让怀里的人死在他手上。既然救了,还有一口气,就没有放弃的道理。
杜长卿站在医药部诊室玄关很久了,方到酉时,他便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冒雪前来的杜渐。
不出意外,杜渐压根没料到杜长卿会在这等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杜长卿,说:“爹?”
“不是救人?去啊。”杜长卿慢条斯理道,侧过身去让开了路。
不用说,定是巡逻卫与他说的。杜渐想。
他忙不迭地抱着小孩小跑进去,将他安置在榻上。立在一旁的弟子便马上安了块热毛巾在小孩额头处,顺着杜渐所让开的位置站到榻头边,把起脉来。
杜渐知道这是樊梵长老的首席弟子,医术是宗里除樊梵以外最好的。但不料他脸色愈发难看,探脉再三,最后作揖道:“少主,我还是修为未到,只知这是道疾毒。”
“我还是请师尊来诊罢。”
屋内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杜渐其最。
时青的医术高超,人人皆知,这还是他成为首席弟子以来头一次诊不出来的病。
他喂了颗续命丸给那小孩后便急急忙忙地跑出诊室。他不知该下什么药才能保住,但至少他知道这续命丸还是有用的。
※
“啧·····”身着白色医袍的樊梵坐到了榻边的木椅上,看着贴上脉处的诊因符一点点变黑,他露出了与时青把脉时一样的脸色。
诊因符倏然全黑,化作尘灰消散。
“真是邪了,我头一回见到诊因符全黑散了。”樊梵的眼神像是要吃人,毕竟没哪个医者希望用来诊疑难杂症的诊因符因为病情严重而全黑直至消散。
“诊……诊不出来么……”杜渐小心翼翼的问着。
“嗯。”樊梵蹲下身来,开始从药筐里翻灵草丹丸,仔细地看着每一个。
“我只能治好他表层的毒,会有后遗,不过我会尽力把风险降到最小。”
言下之意就是治标不治本,但足够了。
樊梵很快找好了药,喂过丹丸后便问道:“少主可有空?”他见杜渐在一旁调息完毕,除了杜长卿还陪着杜渐,人都散光了,便举着草药问了。
“嗯?”
“你愿守他么?我还有事要办。”
杜渐略一颔首。
樊梵心下一松,把杜渐叫到一旁与他交代煎药之事,完毕后便作揖离去。
杜长卿俯下身去,问道:“你捡的,负责么?”
“自然。”
“那你可就得守着到他好转,病人不能移动,懂么?”
“爹。”杜渐推开了杜长卿要摸他头的那只大手,“我不是三岁小孩,不会反悔的。”
“无论你救的是谁?这孩子的衣袍制式我可没见过,你不怕?”杜长卿温和地问他,但他心底还是多少有些忌惮。
“不怕,有仇就给他们送回去,改日再战。”杜渐信誓旦旦地说道。
杜长卿微微一笑,没再说些什么,由着杜渐自己去了。
小孩么,毕竟还是要懂何为人情世故的,修仙修的是自己的道,不是为了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