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泗年间十五年间孟春,陵安南军破宜城。蜀都丞相下南山,斗南军,大败。
季夏,北军至六城下,东玄山处南军与相派共争山,相派重伤。
暮秋,国师赤霄率兵攻北军,相派无故停兵,致使南军长驱直入,赤霄腹背受敌。
仲冬,天泗帝驾鹤归西,天渚帝登基,国师掌权。南北会师攻入蜀都,寒水危如累卵,天有异象。
蜀都六城内百姓颠沛流离,有的收拾细软在城陷前逃了,有的投入陵安军,有的仍在城内无法动弹。
雪飘如絮,杂乱的脚印印在薄雪上,街上一片死寂,只有零零散散几名士兵在清理现场。
倒塌的废弃木门前堆叠了几根塌下来的梁木,阴暗的缝隙中露出一双明亮的眼,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什么。
“这里有人味。”
那双眼倒映出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眼的主人正屏气敛息,手死死攥紧袖子。
正当她以为那两人要走的时候,那抹白衣身影突然站到了木门面前,蹲下来细细端详了片刻。
“我也觉得有。”他对黑袍人说,看了片刻又改口,“无事,回罢。”
黑袍人双手环胸,挑了挑眉,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个废墟便回头走了。
躲在暗处的女孩松了口气,抓着一只金钗紧贴在自己胸前,挨着后面的梁木半躺着。
“那是小凤凰?”等走远了南宫微才说,有点不可置信。
新帝在废墟里?说出去都没人信。
“是。”杜渐来这本意就是看看有没有异常波动,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听闻国师与她闹掰了,但这不应该。”
凌渺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随着冰石的波动到这来要一探究竟,未曾想恰好碰到南军一队人进军,只能找个废墟靠结界躲着。
赤霄与她闹了不假,两人吵了两天,最后以赤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束。
知道凌离想做什么的时候她反应过来自己是与冰石有直接联系的,可以顺着微弱的能量找到,便提出先发制人。但赤霄不准,就是带着两队人防身也不给她出去,凌渺觉得她这是在置百姓危亡于不顾,便吵了起来。
她这次跑得不远也不久,赤霄自顾不暇没能发现,但侍卫与她失了联系,再遇到陵安军她才开始慌了阵脚。
她修行较低,那两人绝对发现她了,可他们不但没戳穿,还装无事人一般走了才知道陵安军的目的或许与她无关。
“她也不怕死。”南宫微在写草案,刮了一下自己冻到发红的鼻尖,有点想打喷嚏,“全宗之主,一盟之君,就这样躺在废墟里。”
“她身上有宝物,足矣保她一命。”杜渐给南宫微披了件毛裘,坐在一旁看他写顺手指点两下。
帐内温暖明亮,北风吹得挂帘飘动,却丝毫不影响帐内的人。
“那丞相究竟想做什么?”南宫微笔尖一顿,在六城点了一个墨点,“炸出三处冰石,符咒也是未有记载过的,或许与寒水内部有关,我们现在在六城,明日便可攻入……咳咳……”他直接搁下笔,捂着嘴猛咳了起来。
杜渐看他脸色一白,连忙扶了一把,熟练地给他梳理躁乱的灵力。
越靠近蜀都,他发病的次数也越多,虽然好像轻了不少,但都是实打实的心中痉挛一阵,他自己都不知为何。
“别写了,我来。”杜渐环着他的脖颈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怀里颤抖着。
他顺着南宫微的背,给他疗伤,“去休息,好吗?”
南宫微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在一阵阵剧痛间被人抱上床盖好被子,又在迷迷糊糊间紧紧握住了杜渐的手。
杜渐一怔,回过头去想要慢慢松开,但无奈南宫微怎么也不肯松开,就这样握着守了一夜。
夜深露重,有人重病缠身,也有人披月前行。
瘦小的背影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地落下印子,手里握着金钗,往一处黝黑的洞穴里走去。
放眼望去,洞穴里赫然的一块缠绕着无数符咒的冰石,散发着寒光。
凌渺面露喜色,忙不迭地朝它跑去,想要赶在丞相来之前将冰石收入囊中。
未曾想,她只是稍稍将指尖血点了些许在上面,周遭便一阵地动山摇,符咒瞬间爆开,黑红的碎片漫天飞舞,冰石之中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死死扣住冰石一脚,生怕指尖白费努力,硬生生撑过了这股灵力暴动。
突然,她浑身脱力,嘴角溢血,像是灵魂出窍一般霎时两眼一黑,最后的余光留给了一个戴着般若面具的女子。
“老师……?”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凌离拖着残破的躯体赶到洞穴处,看见破封但仍然在原地的冰石便放声大笑起来。
她在南山一役中让冰石反噬,受伤严重,可似是苍天有眼,后来便没有这种情况,还让她撑到了现在。只是南军趁虚而入,破了阵还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破碎的衣摆在风中剧烈地摆动着,她用尽全力绕着冰石作阵。阵成之时,刹那间洞穴岩石化作齑粉掀起一袭狂风,冰石之下汩汩地流出暗红的血。
六石聚齐,血流成河,山崩地裂,血祭亦成。
凌离在猎猎风声中露出诡异的笑容,摇身一转传到了祭坛口。
祭坛上的圣火炬中跳动的鬼火高低明灭,本该铺满一地雪的祭坛此时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周遭似有厉鬼怒吼,底下流淌着血。
凌离手握凤钗,如登基般踏着血一步步踏上平日里神圣无比的祭坛。
她突然脚步一顿,听见了天神铃的声音。
※
“有些责任的我该担的。”南宫微立在雪地里,手握杏戾,“他们全军都杀过来了,我能躲?”
杜渐提起他的衣领,眼眶通红,低吼道:“你打坏脑子了?这么着急去见我爹他们?!”
昨夜南宫微屡次咯血,灵脉紊乱,找时青看也看不出来什么。他急的要死,硬是守着人守到了正午,结果当晚这人就要随军杀敌,气得他想打人。
“报——”
斥候的声音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出现。
“前军需支援!快撑不住了!”
他们攻入蜀都已有约一个时辰之久,却是寸步难行。寒水在守卫这一方面极其出众,硬是扛到了陵安前锋精疲力尽。
南宫微松开杜渐的手,冷声道:“若我一人死可换安宁,我愿意。”
“用不着你死。”
杜渐咬牙,心想这怕是拦不住的,只好随着一起去。
他们默契地将后背交给对方,一心杀敌,溅起的血染了满身。
苍南破风而去,杏戾顺风斩下,构成一道道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斩杀。
但好景不长,他们发现有的非寒水宗人怎么也杀不掉,像是……他们在盛奈遇见的傀儡。
那些傀儡们并不打算要杀人,只是多次拦在他们面前,拖延时间。
直到他们提剑看见祭坛,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简单的仗。
“凌离,”凌渺手握天神铃,站在赤霄身边,“你现在下来,回头是岸!”
凌离居高临下蔑视着她们,轻笑一声。
“回头是岸?我一生漂泊,本就不属于岸!”
说罢凌离越走越高,直达祭坛中心。
周遭设了结界,赤霄上不去,只能试图影响凌离的血祭。
“凌离,你一生厌恶血脉尊卑,可你现在和那些以血脉为贵的人有什么区别!”
“区别……?”凌离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番,手上却是在画阵,“我让所有人拥有,那么全民皆为贵,自然再无尊卑。”
“那你呢?尊敬的国师大人?”她用着轻蔑的语气,用力按下一块冰石,让它深嵌在阵边,“你所拥护的三代帝王,她们做了什么?”
“出口成章。”
般若面具下,赤霄的额角青筋突起。
她不断用灵力去攻击结界,只是这些灵力如同石沉大海一般,起不到任何效用——但是够了。
凌离得意地看着赤霄费尽心思破结界的样子,画着最后的阵眼——但她看见了凌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手中天神铃中传来的熟悉的灵力竟然是天泗帝的灵核。
“不过垂髫小儿,也敢坏我好事?”
灵核又怎样?这血祭还不是大功告成!
天地昏暗,瘴气布满漫山遍野,场上只有刀剑发出的阵阵寒光穿梭在浓雾之中。
杜渐一个利落的转身,正刺中一个寒水宗人的心,飞溅的血溅了他满脸。
他舔了舔唇,此时眼里只有杀敌,苍南笼罩在他心头的杀意愈发的重,眼神凌厉。
浓雾挡人视野,他此刻看不太清,但直觉告诉他祭坛就在前面。
十步一人,只要一刻……他便要亲手了结这桩破事。
“元陵……”
杜渐踏碎一块不知什么骨,闻言一皱眉,手上动作一顿。
“元陵……”
杜渐冷声道:“你最好有事。”
他讨厌这种阴魂不散的声音,关键是这声音还和南宫微的声音别无二致。
但他才和南宫微分头行动,他在另外一边,无论再怎么快也没可能现在就能出现在他身边。
天地间骤然一变色,无数卷云从天下直冲而下,挡住了最后一道光芒。
风啸鬼怒号,万千鬼手从祭坛处一路蔓延破土而出,紧紧地抓住每一个人,势必要把他们都拖入无间炼狱,成为地狱道众生,替它们赎罪。
它们像是斩不断的线,一次次毙命,又一次次重生。
“我等因十恶业道堕入无间炼狱,如今,尔等来替!”
它们讥笑着,随着凌离的意志移动。
杜渐无论如何也斩不破鬼手,行动受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僚们一个个坠落。
他反握苍南,正要用尽全力破剑而出,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南宫微’反手将杏戾从他背后刺去,暗金纹的玄衣前亮出一道雪亮的剑刃,一寸一寸推进着,鲜血从胸腔从喷薄而出。
“这样活着累么?想要减轻痛楚么?”
“元陵啊……我来送你入极乐,如何?”背后的人轻笑着,诡异的笑容衬得他愈发妖艳。
杜渐蓦然回首,在最后一刻看清了南宫微的脸,直到失去意识,手里还握着杏戾的剑刃。
没有时间给他去揣摩来人的用意和脸色,在被刺的一瞬间他竟没有生气或者恼怒。
他只是很伤心,就像好不容易找到归处的小狗突然被一脚踹了出门,一句解释都没有听见。
刹那间,鬼手尽数消散堕入不见天日的地底,苍穹重云中破开一道晨光,天神铃的铃音随之响起,洗涤众生。
凌渺成功用天泗留下的灵核和凤凰血封住了血祭,此时正呆滞地站在祭坛之上,任由赤霄摆弄。
灵核是天泗服毒前自己向凌渺交代的,她昏迷伊始,灵识尚存,知道凌渺在外面偷听,也知道她收到了信。
赤霄完全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给凌渺传信的,竟然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丞相派的余党不愿死心,不愿相信凌离就这么灰飞烟灭,挣扎着想要斗过陵安军。
谁知陵安军的军师像疯了一样,浑身杀气一路杀到了祭坛之下,几乎是在一刻之内灭了一队。
“疯子!”有人失去了一臂,眼睁睁看着剑刃到了自己头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喊,“疯子!他要杀了所有人!”
不过三息,大家便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不仅丞相派的慌了,陵安军中有人慌了,怕他杀到自己人头上,逃命般四处逃窜,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立刻停战,否则我要你们全宗陪葬。”
赤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提剑男子,他将剑尖对着赤霄的喉间,历声道。
“好。”赤霄把凌渺带到身后,“但你不得再杀人,事后我们当众好好商讨。”
南宫微一颔首,收回杏戾。平时处事不惊的他此时眼尾薄红,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也不知痛。
他不知方才对于寒水宗众人算什么,但是现在有人违背了承诺,留了一把破剑给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旁人尚可凭尸缅怀,他只能抱剑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