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il闻言向旁边挪出一个空位,有些失望:“你刚来就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守着这家酒吧有多无聊,墙上的画都有些褪色了。我给你调的酒你还没喝过几杯,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商凝打断她,“但我要回国了。中国有个词,叫叶落归根。”
“我知道。我丈夫死的时候也要回国,你如果回去了说不定还能替我向他打个招呼。”Emil又坐回商凝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她意识到不对劲,惊愕地看着商凝:“姑娘,你……”
商凝将酒杯推回Emil手边,“再为我调一杯吧。”
Emil轻快地脚步变得沉重,冰块在酒杯里打转,往事旋了出来:“我跟我的丈夫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他葬在了他的故乡,而我又回到了这里。可能每个人,都会回到自己生长的土地。叶落归根,这个词真好。”
每个人,飞于一方天地,属于一片土地。
Emil调了两杯酒,她走到商凝身边时,商凝也起身了。二人碰杯后,Emil拦下商凝举杯的那只手,“你的身体生病了吗?”
“没有。”
一想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即将消失,常人难免有些惋惜。Emil上下打量着商凝,看她穿着代表生机的绿色,顿感唏嘘:“姑娘,你还这么年轻。”
商凝笑着饮尽杯中酒,下楼时眼底的光晕是火柴堆最后的光亮,好像在说:“死在最好的年华里,也是幸事。”
二人背对背,Emil忿忿地喝完杯中酒,“真是讨厌,离开还要让我知道!”
商凝突然停住脚步。
她在国外的这些年,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但她总是能听到责怪,怪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宁稔说她可能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或许吧。这些对于商凝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商凝半回头,过分瘦削的身型仿佛刻进了身后的画中,浑然一体。“有人跟我说过,道别还是要好好道别的,不能一声不吭地走了。”
“这倒是。”Emil认同道。
风铃响了。
秦舒和Calista走进酒吧,看见Emil拿着一条祖母绿钻石手链闷闷不乐,秦舒问:“怎么了?”
“我的朋友要死了,这是她送给我临别赠礼。”
秦舒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候安慰都是徒劳的。Emil主动跳过这个话题,“这么早就来喝酒?”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秦舒说。
Emil:“……”
Emil问:“亲爱的,你又是什么理由?”
秦舒不理解Emil为什么这么问,不过看她心情不好,只说了自己的话:“我是来参加朋友婚礼的,”说着看向Calista,“之后就要回国继续工作了。”
可能老太太年龄大了,经不起吓。
Emil闻言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她和秦舒相谈甚欢,她也为秦舒调了一杯酒。“中国有句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有缘再见。”
“再见。”
秦舒胳膊撑着车窗,纤长的手指拖着脸颊,听着Calista说她和她爱人相爱的过程,医生爱上自己的病人,还挺有戏剧色彩。
直到波浪般的石砌墙变成平直的海平面,秦舒止住了遐想。
绣球锦簇,秦舒捏着花瓣问:“到时候不会枯萎吗?”
“这里所有的花,到时候会全部换一遍。”Calista解释。
“那就行。”秦舒单手插兜,环顾周围,沙滩上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忙,Lea和Calista交流婚礼的细节。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秦舒看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我自己先去随便逛逛。”
秦舒从早上开始,心脏就在隐隐做痛,总有一种心慌的感觉。上一次身体出现这种状况,还是在她大三的时候。当时她和学长一起打辩论,在酒店里简单举行庆功宴,心脏猛地抽痛起来。服务员当时还把其他的客人撞下楼梯,酒店乱作一团。秦舒是被学姐扶上救护车,可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她自认身体素质不错,作息三餐规律,一周去两次健身房。这种痛感,她记得格外清晰。
浪花拍打礁石,催促鸥鸟飞回。
秦舒站在礁石上,一伸手,徘徊不下的鸥鸟落在她的指上。
商凝晚Lea一步,等她到达场地的时候,二人已经说得差不多了。Calista看到商凝来了,“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商凝说,“场地还有哪里不满意?”
“很好,我和宁稔都很喜欢。”Calista说。Calista和商凝并不是很熟,二人产生联系的唯一途径,就是宁稔。Calista只知道商凝是宁稔的妹妹兼病人,她替宁稔传话:“宁稔希望你参加完我们的婚礼再走。”
“好。”商凝看了眼四周,“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不去我们曾经工作的地方看看吗?”Lea转头看了看商凝,刚抬起的手被商凝一个眼神打了回去。她吃了闭门羹,神情有些怃然:“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们聊。”商凝转身时海风托起发尾,给不远处的秦舒一个即将离去的背影。
商凝的头发过腰,人也瘦得可怕,这不是她记忆里的商凝。
浪花溅在她的脸上,她浑然不知。礁石经年累月地被惊涛骇浪啃食,碎石跟着苦涩的海水浪迹。秦舒一时间觉得自己眼花了,直到看着商凝跪倒在沙滩上,她才向商凝奔去。
不是的。
不是房间里的虚影,不是梦里看不清的脸,不是照片上陌生的面孔。
是商凝,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是商凝啊……
心门被猛地砸开,经年苦涩不可收拾地倾泻。
明明这么近的距离,秦舒跑了七年。
秦舒奔向商凝时,Lea也抱着商凝到椅子上。商凝抓着心口,要不是倚在Lea身上,估计整个人早就倒在沙滩上了。Lea低着头,对商凝嘘寒问暖。秦舒愣住了,没有追过去,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
心悸对于商凝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捱一捱也就过去了。她抓着心口,另一只手不知不觉摸到了脖子上的项链。这项链可谓寒酸简陋,一条银链上穿着两个银色铁环扣。这两个环扣一开始被商凝放在戒指盒里,她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倒也不想丢,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做成这条项链并戴上它。几年前一次发病,商凝控制不住地破坏东西,当她扯着这条寒酸的项链时,她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心安。此后,无论是发病还是心悸,商凝都会摸一摸环扣。但这次,环扣好像不管用了。
商凝猛捶心口,“别疼了!”
Lea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又发病了?”
商凝脸色苍白,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Lea问:“要叫救护车吗?”商凝仿佛置身漩涡之中,心脏被一根绳勒住,挣脱不开,难以呼吸。
商凝坐在椅子上,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眼神望着前方,空幻的回忆再次浮现。目光所及都上了一层蓝绿复古的滤镜,海平面扭曲成天空。
商凝看见自己被Lea询问,Lea的声音和形象都模糊。天暗了,一层膜将她和所有事物隔开。她看着自己被一团黑雾裹着,看着自己蓦然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又来了。
商凝这个样子,Lea再熟悉不过。她跪下来晃着商凝的胳膊,“商凝,看着我!看着我!”
商凝机械般转头,麻木的眼神感受不到Lea的焦灼。Lea用力掐着商凝的胳膊,“疼吗?疼吗?”
商凝还是麻木,Lea又狠狠掐她一下。“你是商凝,你现在在你姐的婚礼场地。这是我们和工作室的伙伴一起布置的,这些花是你亲自挑选的。过几天我们还要参加婚礼,之后你要回国……”
Lea捧着商凝的脸,迫使商凝看她,一遍遍重复这些话,企图把商凝拉回现实。
商凝失焦的眼神有了光亮,“秦舒。”
Lea有心无力,“什么七书八书!你是商凝!你没有在做梦!知道吗!”
商凝木讷点头,重复:“秦舒。”
商凝抬头平视前方,神清气爽之余还有些无措。海浪退潮击石沉响,鸥鸟盘旋啼叫,五感恢复正常。
秦舒。
秦舒。
秦舒是谁?
商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念出这个名字,更让她疑惑的是,她知道这名字是由哪两个字组成。
好熟悉。
秦舒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不敢跟过去。她希望商凝发现自己,但商凝一直低着头。
秦舒和Calista站在一起,看着她们举止亲密,皮笑肉不笑,“好事成双啊,这也是一对新婚恋人吗?”
“你觉得她们很般配?”Calista语气里透着遗憾,摇着头说:“可惜。”
秦舒心里送了一口气,“那商凝有恋人吗?”
Calista狐疑地看着秦舒,“你们认识?”
“故人。”秦舒说出这个词眼神突然暗了下来,睫毛微颤,嘴角挂着一抹虚假的笑。
“没有。除了我们家宁稔,谁会喜欢精神病患者?”
秦舒的眼神由希望变为担忧,她记得宁稔是国内外知名的心理医生。
“什么?患者?她有什么病?她跟宁稔是什么关系?”秦舒问。
Calista耸肩,表示抱歉:“姐妹关系,有血缘的那种。其它的,我也不会好说。宁稔说这是病人的隐私,没告诉我什么。”
Calista好心提醒秦舒,“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为什么?”秦舒几乎是条件性反问,周身散发出尖锐的气场,更是像是动物被侵犯领地时感到冒犯而气愤。
Calista隐约感到二人之间可能有什么,但没问出口,毕竟成年人之间又要点分寸,只是好心提醒秦舒:“据说她性格很古怪,而且还是个病人。”
病人。
秦舒心里默念着这两字,目光四处游移,无意识地攥着拳头。
怎么会。
秦舒突然问:“她参加婚礼吗?”
Calista点头,秦舒突然转身离开。Calista略过秦舒远眺,原来Lea带着商凝离开了。
半夜起风,树叶飒飒作响。
商凝睡不着,起身推开窗,冷风吹的她浑身哆嗦。
现在是凌晨五点。商凝穿好衣服,下了楼。
南法的七月,阳光从棕榈叶的缝隙渗出,树叶随着微风摇曳,重置光影的形状。商凝穿着月白色长袖碎花连衣裙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外套盖住她的腿上,她冰凉的皮肤被阳光打得多了一丝暖意。
商凝发着呆,脑子里是和岑莜的对话,直到Lea坐在她身边才反应过来。
“快十二点了,我们应该出发了。”
“嗯。”
商凝面对这座温柔迷人的城市,离开时没有一丝不舍,现在回来也没有什么触动。
一个炽热的夏天又将过去。
银浪涌夕阳,五彩覆晚霞。
宁稔微笑入场,水蓝色婚纱上的点地梅随着她的步子一步一扬,鲜花路引,两位新娘都是喜悦的,泪却始终噙在眼里。她们在商凝精心布置的环境里慢慢走到一起。
现场算不上高朋满座,但也都是亲朋挚友,呢喃的祝福顺着各自的视线滑进新人的心里。
雀跃欢呼之下,新娘对彼此的爱意随海浪拍打而热烈,白蓝色系的婚礼现场与大海合影,冷静的蓝色缎带牵住温柔的白色气球。花材以淡色调为主,缠绵缱绻的海风吹起散落的花瓣,蓝蝴蝶慢慢晃动,马上要震动翅膀飞到宁撷衣肩上。
酒杯触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宁稔低头对商凝小声说:“去我房间,有东西给你。”
商凝点头,Calista举着酒杯和商凝相碰,“希望我们的幸福也可以给你们带来快乐。”
商凝客套话还没有说出口,耳边便出现低沉的声音:“那是自然。”
商凝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尽量地压着自己急促的呼吸。Lea看商凝脸色不对,询问她怎么了。商凝直摇头,“带我去宁稔房间。”
二人刚走没几步,秦舒颀长白皙地站在两人面前,竹月色的敞怀西装显得整个人干练又自信,字母银耳钉通过光的折射在浓密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