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笔后,姜羡鱼轻轻吹干墨迹,她摩挲着信纸,陷入沉思。
一个是江河日下风雨飘零的宗室女,一个是野心勃勃风头正盛的异姓王,天然立场敌对,纵然她已拿出了十足的诚意,也不敢肯定对方一定会相信她。
好在,她也没有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镇西王身上。想到回城途中遇见的流民,姜羡鱼眼神晦暗。
*
凉州军营。
暮色四合,议事厅灯火通明,映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萧衡看着手中密信,神色凝重。
斥候传来消息,近日里匈奴南北两大王庭动静频出,先是北部炎岩部族带领族人将羊群分隔公母,遏制其繁育,随后,与炎岩部落向来不睦的阗池一族也下达命令限制马匹交易。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在为战事做准备。
关外土地资源有限,匈奴以游牧为生,仅有的土地都用来种植牧草,畜养牛羊和马匹,阻止羊群繁育,吃草的羊少了就能将更多的牧草留给马匹,同时斩断了族人的退路,只能一往无前肆意虐夺,才能保证冬天不被饿死。
门外一串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一群将领身着甲胄鱼贯而入。
“将军,深夜召我们前来,可有什么要紧之事?”
说话的人是军中幕僚娄先生,娄先生师从道家名流翁弘先生,自入世起便跟随萧衡的祖父,历经他祖父、父亲,乃至萧衡自己,其人多谋擅断,不仅得萧家信重,在军中也颇有威望。
“娄先生来了,快请坐。”
萧衡丢下密信,抬起头,看着厅中众人:“可都到齐了?坐吧。”
众将领依言坐下。
范止清坐在萧衡下首,看了一眼覆在桌上的信纸,手指轻扣,问:“可是关外异族不安分?”这种羊皮信纸只有关外的斥候使用。
萧衡冷哼,“何止不安分,匈奴南北两大王庭冰释前嫌,大肆供养战马,倒有随时开战的意思。”
范止轻闻言手指一顿,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可是巧合?”
萧衡倚在太师椅上,环顾众人,眼神微眯,意味深长道:“本将军也想知道怎么会这么巧。”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三年前,萧衡巡视边陲小城禹春城,恰逢匈奴北部王储在边关作乱,率领三千轻骑掳掠大临百姓。他一时怒上心头,不顾朝廷禁令,直接带兵出击,不仅杀了王储,甚至一举攻入漠北南部王庭,若非朝廷五次三番下令召回,说不得匈奴南部便要直接灭族。那一战,萧衡受到朝廷申斥,匈奴也被彻底打怕,老炎岩王痛失王储,还要应付无辜被牵连的南部一族,又惊又怒,龟缩在草原蛰伏至今,草原中人对萧衡之名闻而色变。
异族野心勃勃,享受惯了劫掠带来的不劳而获的快感,又岂会安于现状,迟早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对此,他们心知肚明。
为防止边关生乱,萧衡早就下令禁止边关谈论他迎亲一事,从圣旨赐下一月有余,未出现过纰漏。
除非,有人故意透露消息。
诸多将领都想到了这一层,后背不禁冒出了冷汗,大家伙儿可算是知道将军为何大半夜召集他们前来。有那脾气暴躁的一巴掌拍在桌上,“噌”地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眸中含着怒意:“他奶.奶的……”
话还没说完,萧衡一个眼神扫过去,那人猛地闭嘴,讪讪收回巴掌,一屁股坐下,只得暗自压下怒气未发的憋闷。
范止轻双手报臂,皱眉,“谁有这般大的胆子。”萧衡治军严格,若是让他知晓是谁走漏风声,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娄先生定定看了萧衡一眼,随后收回视线,悠闲地捋了捋胡子。
见没有人承认,萧衡下意识地想要摸一摸腰间的春山印,一摸之下却摸了个空,他不动声色将手收回,沉声道:“自己承认,挨过五十军棍,本将饶你一命,否则……”
他哼冷一声,向前一瞥,目光穿过长桌直直射向门边之人。
门边一人面如土色,浑身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他按住不断颤抖的手,砰地跪地求饶,悔不当初。“将军,末将就是和那蛮族的商人吃酒时不小心……不小心说漏了嘴,求将军、求将军饶我一命,末将再不敢犯。”
很好,不止走漏机密,还违抗军令擅自饮酒,萧衡无动于衷。
很快门外亲卫一左一右将他拖下去。
没有派人堵嘴,哀嚎声、求饶声,还有军杖击打□□的闷响不住传入众人耳中。突然,随着“砰”地一声,脊骨断裂,哀嚎的声音戛然而止。
范止轻撇了撇嘴:“真没用。”还不到三十之数。
厅中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背脊生凉。
“违抗军令者,便是如此下场。”萧衡肃然开口。
“末将不敢。”众人齐声大呼。
人都退出去后,萧衡看着剩下的人,不紧不慢道:“娄先生如何看待此事,此战,应还是不应?”
娄先生捋了捋胡子,斟酌道:“这怕是不好办,朝廷本就忌惮将军,若是将军前去迎亲,匈奴趁机犯边,怕是朝廷给将军扣上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若是不去,难免又要被说成藐视圣旨,对赐婚一事不满。”
听出娄先生话中的犹豫,范止轻嗤笑一声,转了转手中的匕首,道:“不过是手下败将,若是他真敢前来,我和骁骑卫众弟兄们便可抵挡,将军成亲乃是大事,岂能因为这些魑魅魍魉耽误。”
“范将军所言极是,将军只管放心前去迎亲,我们一定替将军守好居庸关。”说话的人就是方才怒而拍桌的步兵校尉曲威,曲威原本是一屠夫,肌肉壮硕力大如牛,是萧衡麾下一员猛将。
萧衡沉吟片刻,抬头看着范止轻,缓缓说道:“异族此次有备而来,与我又有深仇大恨,恐怕不好对付,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子安,迎亲一事我只能拜托于你。”
范止轻并不接受,“将军要领兵出战,岂能少了我,不若禀明朝廷,将迎亲一事延后,”事出有因,他不信朝廷上还敢有什么说辞。
萧衡轻轻摇头,“于聘礼上,我们已经理亏,一旦开战,婚期不定推迟到何时,对沉鱼郡主而言未免要承受过多的非议。”
“这么些年,将军用体己弥补军中亏欠,是朝廷对不住我们,将军何须愧疚。何况,本来就是圣旨赐婚,就算没有聘礼,这沉鱼郡主也得乖乖嫁到西北来,将军又何须如此在意对方感受。”范止轻语气很冲。
“此事无需再议。”
范止轻还要再劝,娄先生摇头阻止,他看着上首,道:“将军心中早有决断,无需我等多言。”
范止轻憋屈地握紧了拳头,砸在桌上,心中愤愤。
看出将军有话要对范止轻交代,娄先生拉着曲校尉退出门去。
没有其他人在场,萧衡软下态度解释:“这门亲事关系重大,若是不从,只怕封王的旨意立刻就会变成剿灭乱党,郡主的安危关系朝廷态度,此事我只放心交给你。”
“朝廷昏聩无能,我们处处受人辖制,何不反了这天。”
萧衡垂眸,“现在还不是时候。”
顿了顿,萧衡又抛出一则重磅消息,“我已经收到晋安王传信,届时,郡主的嫁妆将尽数换成十万石粮草,可解我军中燃眉之急。”
范止轻一愣,微微皱眉:“晋安王……倒是小瞧了这位闲散王爷,这其中会不会有诈?”如今粮食位比黄金,可不是有钱就能筹措到这么多的。
萧衡眼神幽深,“他应当不敢。”敢骗他的人,坟头草都有丈高了。
提起粮草一事,范止轻满脸讥讽:“将士们拿命来镇守边关,朝廷却屡屡克扣军饷,而一个毫无建树的闲散宗室王爷,却可以轻易拿出十万石粮草。”
“无论如何,只要能为我们所用,倒也无需追究其来历。”
“只要这晋安王是心甘情愿奉上粮草,哪怕豁出性命我也会护送郡主周全。”
“那倒不用,我已将春山令给她。”
“什么?”范止轻惊怒,蹭地站起身,“你真是个疯子!”
范止轻忍不住来回踱步,春山令是萧衡的随身印信之一,仅凭此印信,便可调动五千铁甲步兵,虽然不算多,但是给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手中,实在太过儿戏。
“将军可有告诉春山令的用途?”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倒没有”,萧衡否认,随即补充道:“想来郡主不一定知道我们与晋安王之间的交易,若是晋安王如实相告,可能她会留意此物不同。”毕竟春山令只是他少时练手之作,雕工并不出众,不一定能引起金堆玉砌中长大的宗室郡主注意。
范止轻脚步一顿,他就说,将军怎么会轻易将春山令给出。身怀重宝而不知,他都不知道是该为这位郡主庆贺还是点蜡。
萧衡目光投向浓浓夜色,“看在粮草的份上,无论今后如何,我都会给她应有的尊荣。”只要她认清身份,不要妄图站在朝廷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