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羡鱼朝她微微摇头。
绿染一顿,想起郡主的计划,深吸了两口气,兀自压下心中不快。
伏青自是看清了她的动作,停在绿染跟前,面无表情道:“给我一碗粥。”
姜羡鱼轻轻推开绿染,亲自给他盛了一碗粥,小火慢慢熬了一下午的粥热气弥漫。
顾不得碗中滚烫,伏青一刻也等不及将碗递到唇边,热意微然下肚,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那是久久不得安抚的五脏庙乍然得到满足的欢愉。
“咕咚”一声,吞咽声响起,在人群中清晰可闻。
伏青手一顿,举着剩下的半碗粥,艰难地移开眼,端着碗沉默着向人群中走去。
看着丈夫脸上久违的温柔,带孩子的女人微微一愣,恍若隔世,不自觉松开了捂着孩子的手。女人略一低头,眼中水意弥漫。
孩子张着嘴,像是忘记了上一秒还在哭泣,脸上挂着两条水痕,呆愣愣地看着他。
“吃吧。”
对男人的害怕终究还是抵不过肚子空荡荡的难受,孩子迟疑地捧过碗,仰头咕咚咕咚吃起来。
万事开头难,有了带头之人,陆续有人走出人群,上前排队领粥。
“他们是你的家人?”
姜羡鱼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突然开口问道。
伏青警惕地望着她,眼神犀利。
姜羡鱼脚下一滞,被他的凶煞气势惊到,她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是和蔼的笑容,尽力释放自己的友善。
伏青的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一圈,似乎是见她构不成什么威胁,这才随意地收回视线。
姜羡鱼僵着笑容,真诚地建议:“他们也可以前去领粥。”她这里没什么歧视妇女孩童的规定。她的视线从他身边的妇人身上扫过,妇人满脸忐忑诚惶诚恐,完全看不出昨日里狡诈阴险的样子。
“只要你们能做到我的话,我可以让你们再也不必忍饥挨饿。”姜羡鱼循循善诱。
他身边的妇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眸看着男人,伏青无动于衷。
妇人沉默地垂下头。
姜羡鱼越发觉得眼前这一家三口充满古怪的和谐,男人高大威猛一脸凶相,偏偏将软肋置于明处,任其自生自灭。妇人明明能够自主,偏偏对他言听计从。生人靠近时,却又能一致对外。
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矛盾和复杂的人。
“姐姐,你明天还来吗?”
姜羡鱼忽然感觉裙子一紧,她低头,一个小黑手抓着她的裙子,仰脸看着她。孩子不到她膝盖高,脸颊上没什么肉,一双眼睛骨碌碌的,显得格外的大。
她弯腰,想要揪一下孩子的脸却又觉得无从下手,半晌还是放弃了。“为什么这么问?”
小孩歪了歪头,看了一眼排队领粥的人,“若是姐姐不来,他们不就饿死了。”
这小孩挺有意思的,他父亲不回答她的话,他不仅答了还一语中的,姜羡鱼忍不住逗逗他。
“那没办法,他们已经答应我了呀。”
“可是我和阿娘没有领你的粥呀。”
小孩啃了啃手指,黢黑的手指在齿间进出。
说不清是受不了看这小孩啃黑手指还是对他小小年纪就洞察人心感到惊讶,姜羡鱼移开视线,“你真聪明,”她由衷地称赞。
趁他没反应过来,她使坏地捏了捏他的脸。
小孩呆愣愣看着她,这才有了稚童的样子。
姜羡鱼满足地收回手,拍了拍手,看着男人道:“把我的金簪还给我。”
“没有。”
男人终于不再回避,只是满口都是谎话。
姜羡鱼气笑了,她明明都看见他胸口藏着的簪头了。
“这金簪对你而言没有用处,”说不得还要被当成偷盗者抓起来,“你把它还给我,我可以给你等价的金银。”她顿了顿,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或者换成等价的粮食。”
这金簪本身对她而言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只是上面有晋安王府的标识,普通百姓或许不认识,但是城中当铺肯定识得。
姜羡鱼不想留下任何隐患,尤其是,不能引起她父王的怀疑。她直直看着伏青的眼睛。
伏青虎目一瞪,恶声恶气道:“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我的。”
姜羡鱼心中一梗,看来今日是拿不回簪子了。
跟在姜羡鱼身后的营兵相互对视一眼,上前一步,想要给他一个教训。
看着眼前三人一下子浑身紧绷,露出防备姿态。姜羡鱼抬手阻止,她不着急,拿了她的东西,早晚会还回来的,她提醒道:“想活命就别随意拿出来招摇。”不然她可没法保证他能不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她要的只是听话的人,死人对她而言,毫无价值。
姜羡鱼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有顾虑的不只伏青,放眼看去,敢去领粥的一家人中只得一二人。
显然这些人很是懂得风险管控,不敢将鸡蛋都押在同一个篮子里。
姜羡鱼并不气馁,相反,她带着审视的目光认真观察每一个去领粥的人,这些,将来都有可能成为她的人。
她知道,若是她能像若日那样当场作出承诺,或许局面会有所不同,但是,她并不打算那样做。
她要的,是忠心护主悍不畏死的狼,关键时刻能以性命相托,而不是只会依附于她的拥趸。
恍神间,她和一人迎面相撞。
女人惊呼,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小心翼翼护着的粥碗猛然翻转坠落,慌乱间她徒手去捧住,大半滚烫的粥落在她手上,双手被烫得通红。
姜羡鱼回过神来,伸手欲扶。
她一靠近,一股酸臭之气扑面而来,直冲天灵盖,姜羡鱼差点没被熏晕过去。
姜羡鱼捂住鼻子后退,此人身上的味道,比外院洒扫的仇妈妈半年没洗的汗巾子还酸爽。
芸娘抬起头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神色因痛苦而扭曲。
姜羡鱼眼角狠狠抽了抽,若是个美人,作如此神态只会让人怜惜,偏偏她蓬头垢面,浑身还散发着恶臭,这就实在……
姜羡鱼猛地抖了抖身体。
她正要叫绿染重新给她一碗粥,话还没说出口。
那女子却一个反手,翻转手腕,将手上淌着的粥刮回碗里,动作熟稔。
原本清香四溢的白粥黑黄相间,还带着面前人手上不知积攒了多久的污垢。
肺腑间不住翻腾,姜羡鱼猛地闭上嘴,闭眼背过身去才将将止住。
待她回过身来,那女子已经如鱼鳅一般钻入人群中不见了。
“啪——”
清脆的巴掌声入耳,姜羡鱼寻声看去。
一女子手捂着脸跌坐于地,发丝散落,看不清面容。
她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她,仿佛打的不是自己妻子。
“打得好!”
陆母撑着儿子的手,颤巍巍走到芸娘跟前,冷哼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嫌恶,“连一碗粥都端不好,要你有何用。”
“就是,二哥,你连个女人都管不好,将来如何把振兴家业的重任交予你。”陆母身边的男子露出看戏的表情,一脸阴阳怪气。
站立的男人更觉难堪,复又举起手掌。
女子察觉到他的动作,双手撑地,瑟缩着后退。
发丝轻轻扬起,姜羡鱼终于看清,这就是方才那个古怪的女子。
芸娘抬起头,看着面前恼羞成怒的男人,讥讽一笑。
男人面色一僵,举起的手掌迟迟落不下去。
“你若是舍不得,下次便将你二人一同除族,”见庶子迟疑,陆母一把拿捏住他的要害,满口威胁。若不是他二人还有点用处,总能拉得下脸面找来些食物果腹,她早任其自生自灭。
男人窝囊撇开眼,不敢直视地上的芸娘,照着她胸前抬腿便是一脚。
芸娘胸前一痛,身子向后滚了几圈,良久才得以停下。
陆母满意地笑了,“还是我儿顾全大局,待安顿下来,母亲定会为你重新择一良妇,主持中馈。”若是他还有命活到那时。
芸娘撑着双手,看着男人近乎谄媚地将半碗粥献给陆母,她诡异一笑,却又牵动了胸前疼痛,笑容一时扭曲不已。
陆母端起碗,自是瞧见了其中的污浊,对着芸娘又是一串污言秽语,她闭眼仰头,几乎是仓促地咽下肚。
一碗粥从左传到右,男人们沉默地喝一口,又传给下一人。
除了陆母以外,在场的,只有陆氏男丁可以喝到粥,女人们缩在一旁,巴巴地望着,满脸渴望。
无他,盖因陆母认为男人才是家族复兴的顶梁柱。
芸娘早已习惯,看着眼前这群自私的恶鬼,冷眼沉默。
“你恨他们吗?”受到来自亲人的背叛。
姜羡鱼停在芸娘身后,满脸复杂地问。
芸娘抬眸看着她,眸子黑沉沉的,仿若一潭死水。
“若你杀了他们,”姜羡鱼幽幽道,“我便让你跟着我,你,能做到吗?”
芸娘睫毛颤了颤,没有答话。虽然现在没有官府愿意接收他们,只得在城外逗留乞讨,但若是发生杀人事件,仍旧会受到律法制裁。
姜羡鱼直起身,看了眼周围的人,他们冷眼瞧着,事不关己。
姜羡鱼拧起了眉,面色不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