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Dr.陈再次梳理了一遍回忆，推敲待会儿该如何向对方说明这件事。

这里是他在二区的住所，一楼的巨大空间被改造成藏书室和心理咨询室相连的功能区域，聘请过专业人士进行全方位检查，确保“安全”。那场会议的与会者都签署了保密协议，但就算他在这里把会议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一遍，也不需要担心泄露或是被监听。

他推敲语句的行为似乎多此一举，但Dr.陈必须这样做：

即将到来的病人，是一位必须斟酌用语、谨慎发言，才有可能得到相应反馈的精神异常患者。

一位敏锐的“精神治疗师”，一个站在深渊边缘的虚无主义者。

到了约定时间，Dr.陈主动前去开门，沉着文雅地颔首致意：

“下午好，第五先生。”

门外，来者抬起鸦羽般的眼睫，一双黑沉的眼眸虚无而窒息，压抑着一丝颓废厌世、无所顾忌的疯劲。

第五攸坐在柔软的皮质座椅里，Dr.陈用托盘里的茶壶倒出两杯水雾氤氲的热茶，将其中一杯略微推向他的方向，然后在对面坐下。

第五攸不得不拿出慎重的态度：

娴熟，内敛……以及自信，相当自信，既不担心我的身份，也不担心我的能力。

甚至……反过来在担心我，并且相当柔和的表现出来给我看……

善意……无法否认的善意。

Dr.陈端起茶杯：“尝尝看，我的珍藏，茶叶来自华国武夷山，虽然水很烫，入口时却带着凉意。”

第五攸垂下眼，同样端起茶杯，内心的戒备略有消弭。

【“回忆触发”生效中……】

竟然在这个时候触发了回忆，在一个顶级心理学家面前？！

系统：【“回忆触发”生效时外界时间停止流动。】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第五攸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从被动触发的生效条件他就猜出这是个“时停”的功能，上次触发时他正好在坐车，窗外的景象也说明了这一点。

他担心的是“回忆触发”记忆本身的信息量，会导致他在Dr.陈面前露出破绽！

虽然不再那么戒备，但这位沉稳优雅的教授也明显不是等闲能打发的。

“回忆触发”已经生效，他暗示自己要保持冷静：

【一扇门在眼前推开，淡雅的空气包围了他的嗅觉，面前是一间“巨大”的心理咨询室，墙壁挂着色彩明艳的油画，角落摆放着大型绿植。

明明房间装修风格令人放松，他却似乎在因为某种原因而戒备。

一个身影走到自己前面……似乎，他是个小孩子，只能看到对方腰以下的高度，穿着淡蓝色的长裙，是一名女性。

他被往前拽了两步，走在前面的女性牵着他的手。

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实木桌后面，穿着白大衣，不苟言笑，是小孩子最防备的医生形象。

是年轻一点的Dr.陈。

对方带着金丝眼镜，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感觉自己更瑟缩了一些，半躲在长裙女性身后，女性开口：

“十分抱歉，还请您帮忙，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Dr.陈看了他一眼，又抬眼看向长裙女性，神情有一闪而过的不满和不耐烦，抬手摘下眼镜。】

回忆结束。

我曾经在小时候见过Dr.陈……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控制住，不再继续下去。

Dr.陈看着他听从建议举杯喝茶，脸上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如果此时有参加了那次会议的人员在场，就会发现此时的Dr.陈不仅跟在会议上那个锐利固执的模样完全不同，甚至也不像是一个顶级的心理医生在面对他的患者，他放下茶杯微笑地看着第五攸，态度和善平等，甚至有点谦卑。

Dr.陈开口，声音如茶水般清醇：“最近感觉怎么样？听说你去参加向导塔的讲座和‘向导互助会’的冷餐会了。”

讲座被他忘在脑后，冷餐会还不知道会不会去参加。

对方似乎并不确切知道他的近况，但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坐在对面年轻的“第一向导”幽黑的眼眸看向他，也许还有普通人看不见的“精神触梢”在探查他，Dr.陈用了一点语言技巧，否认也是让病人开口的一种方式。

但他没有否认。

第五攸：“又有向导被哨兵的‘精神图景’反影响而崩溃，他们希望我能传授一点经验。”

他说着无法被证伪的假话，他在治疗塞缪尔的过程中发现这个问题，“追逐痛苦的黑巫师”，他能从痛苦中得到刺激和宣泄，其他人呢？

Dr.陈含笑着微微点头，用神情和动作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第五攸神情淡漠，随意发挥：“技巧和经验我可以传授，但我没法教他们克服自己的同理心，同时具备感同身受的慈悲和置身事外的态度是个伪命题，没有意义的授课。”

Dr.陈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道：“但你的存在让他们认为这是可以同时成立的，只要你现身便可以安抚其他向导的情绪，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

跟内容相比更看重我的态度……滴水不漏。

第五攸：“您建议我培养对其他向导的同类意识，我这么做了之后，只觉得虚假和孤独，效果还不如接触哨兵的极端情绪。”

他通过对Dr.陈的印象来推测可能有的建议，然后直接带入自己给出反馈，有依据的冒险，不太认真的试验。

“首先，我要感谢你对我的信任，”Dr.陈微笑着端起茶杯：“其次，恕我不能赞同你的结论：培养同类意识并不是单纯的替他人思考，而是抓住他人和自己的趋同性。”

第五攸：“但是当相同的因素被找到，剩余的不同只会更加的显眼。”

Dr.陈：“虽然‘相同’决定了关系是否可以维持，但‘不同’却是最初相识的原因，一个故事最重要的就是‘开始’不是吗？你明明就有积极的体验。”

第五攸的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知道兰斯？！

黑发的向导垂下眼眸，不再反驳：

本以为他是为向导塔工作，但向导塔不可能对自己的招牌跟七区黑手党私下接触而无动于衷，他帮“黑巫师”瞒下来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跟“黑巫师”是什么关系？这跟“回忆”里的形象不一样。

Dr.陈仔细打量他的每一丝神情，然后忽然开口道：

“你听说过人格解体障碍吗？”

第五攸抬起眼。

Dr.陈继续说道：“这是一类以持续或反复感到自己的精神过程或身体被分开为特征的心理障碍，最主要的症状就是感觉自己像自身行动的旁观者，丧失现实感。（注一）”

如果说Dr.陈刚才的话是一石激千浪，那此刻，毫不夸张的说，他的大脑被清空了。

如果不是那闭上眼都摆脱不掉的游戏界面，有那么一瞬间第五攸真的会怀疑这是真实世界，而他患有精神分裂症，系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Dr.陈浅尝辄止，没有再深入，换了个话题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上层决定让你去当‘银翼’战队专属向导的事。”

一天过去，哨兵塔已经很有效率了决定好了队选。

第五攸只是点了点头。

第五攸：【这是游戏在搞玩家心态吗？我可以投诉吗？】

系统的语调冰冷平板：【请玩家明悉，这是虚拟现实游戏。】

第五攸：……你们有最真实的物理引擎对吧。

Dr.陈完全不提自己在其中做出的努力，轻轻吹着茶：“据我目前所知，向导塔迫于无奈，研究院只在乎自己，哨兵塔在这件事上代表了军方的利益。”

第五攸控制住自己没有挑眉：

还有情报提供，这位Dr.陈对我这么好？

他回答道：“那么，关键就在这次安排的哨兵身上。”

三方相互掣肘，对他来说唯一的变数就是即将朝夕相处的“银翼”战队。

Dr.陈微笑着举起茶杯：“这就是你的长项了。”

02

凯特打听这件事的途径是一名已被开除的向导助理。

此人还在职的时候就撺掇自己服务的向导，利用规则漏洞贩卖“精神梳理”的名额牟利，后来虽然被开除，也依靠积攒下的人脉，充当倒卖管制药物、哨兵专卖品和一些接“私活”的向导中间人，同时也兼职情报贩子一职。

约见地点在四区一家繁忙的小餐馆，对方喜欢这种混乱又不起眼的地方。

没等多久，一名个子不高身材中等的棕发男人溜到凯特对面的座位上，一点也不客气的抓起桌上的牛肉汉堡，还抱怨了一句：

“我不喜欢吃酸黄瓜。”

棕发男人名叫达利特，外表毫无攻击性，甚至看上去都不太聪明，十分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凯特也态度自然的吃起自己迟到的午饭，达利特先开口：

“你今天是来买情报的吧？听说‘黑巫师’要去当战队的专属向导了。”

他先发制人后又补充一句：“不过，我当然更希望是‘黑巫师’想接私活了。”

凯特抬起眼，心下惊讶，面上绷住。

虽然知道这消息肯定很容易泄露，但她也才知道几个小时，达利特的消息居然这么灵通？

凯特：“你以为‘黑巫师’会缺钱？”

她用反问肯定了达利特的猜测。

达利特吸一口可乐：“消息是从哨兵嘴里传出来的，本来我还半信半疑，看你这反应是真的了？”

凯特谨慎地问：“你听到的消息怎么说？”

达利特先稍微给了一点饵：“听说是‘银翼’战队。”

凯特反问了一句：“银翼？”

她并不怀疑消息是假的，毕竟马上就能证实，只是想看看达利特还有没有更多情报。

达利特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没错，‘银翼’，刚成立半年的作战小队，居然就要给他们配备向导了，而且还是‘黑巫师’！”

凯特冷笑：“听起来你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达利特摇摇头：“我不知道，况且就算我说知道你也不会信。但我这里有‘银翼’小队成员的情报，十分详细，它的成员各有特色，看完想必你就不需要再问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凯特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你拿自己跟正规渠道比？”

达利特：“哼？你相信哨兵塔会给你们完整的履历？他们恐怕连病历都不见得提供。”

凯特喝了一口饮料，看向窗外：“条件？”

达利特：“十盒奥氮平。”

凯特挑起一侧的眉，这价钱可不算贵。

达利特从桌子底下递来一张小纸条：“我很期待能跟你长期合作，今晚六点前把东西送到这个地址。”

凯特不动声色地收下，看着达利特拉低自己的鸭舌帽，悄无声息的离开。

她又在餐馆坐了一会儿，脑内回顾了一下刚才整个过程，确定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泄露己方的情报，哪怕被录音也无法用作威胁，最后喝了一口饮料，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