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极好的。
海娘重重点了点头。
可子皿婆婆却摇了摇头。
“我对你算不得好,只能算友善。”婆婆道。
可友善不就是好吗?海娘眨了眨眼睛,她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婆婆我也不明白。”子皿婆婆道。尽管她仍旧半合着眼睛,并没有在看海娘,但她好像能知道海娘正在想什么。
“婆婆我曾经见过很多的……人。”白发的老人轻轻讲着,只是在说到人的时候顿了顿,“看的多了,也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很多约定俗成的……”
她思考了一下,继续道:“人世间的规矩。”
白色的蜡烛静静燃烧着,火苗一直向着正上方,周遭一丝风都没有。海娘再次蹲下去,伏在婆婆膝头静静地听婆婆讲。
“我待你的方式太普通太平常了,只要是稍微有点善心的人就可以做到。而这世上,最多的,最寻常的,就是稍微有点善心的人。”婆婆像在讲述一个故事。
“若你往后要是因为这点善意,便对着旁者掏心掏肺的好,去回报……”
听到此处,海娘立刻重重点了点头。她觉得本就应该是这样做的。她认同婆婆的话,只是婆婆有一处说错了,并非是“这点”善意,婆婆待自己,这善意足以和天那般高了。
子皿婆婆拍了下海娘的脑袋。
“还没说完。”
“海娘你且好好听着。”
“若你因这点善意就掏心掏肺去回报,一来,你回报不完。二来,你的好心就没价值了,不珍贵了。”
海娘眨了眨眼,感受着婆婆抚摸着自己脑袋的轻柔动作。
为什么没价值了?
又为什么好心要有价值,要珍贵?
海娘不明白。
“没价值了,不珍贵了,旁者就不珍视了。命,也就贱了。”婆婆抬头看了看没有一丝光亮的天,将海娘想抬起的头又按回了膝盖上。
“我知道你想反驳,有疑惑,但你又不会说话,婆婆晚上又看不见,你比划半天也是白费功夫,就好生听着婆婆讲罢。”
于是海娘就不动了。她静静枕着婆婆的膝盖。说来真奇,尽管掉进了水里,身上的衣服还没干,秋末的夜晚定然称不上暖和,但海娘却并不觉寒冷,也不觉得湿答答的衣服裹在身上难受。
她听着婆婆继续讲着。
“这事没有是非对错之分,人们都是这么想的,也都去轻贱那些‘傻子’,从古至今,向来此般,谈不上是对还是错,因为这就是人间的规矩。”
“没放到纸上,放到了心里,从来如此,便成了规矩。这东西和那一点点善意放在了一处。”
“还紧挨在一起。”婆婆笑道。
“这人心呐,是不是挺复杂的?”子皿婆婆问。
海娘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很复杂。
“所以你想不想留在这村子里,一直陪着婆婆?”
海娘听见婆婆再一次问自己要不要留下来。
她点了点头。
子皿婆婆捧起海娘的脸。她们互相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海娘发现,虽然婆婆在晚上是看不清东西的,但她的眼神并不是散的,反而炯炯有神,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在望向自己眼睛的时候,好似透过了眼瞳,直接看到了心底。
过了半晌,子皿婆婆重重叹了口气。
海娘见婆婆叹了气,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当然愿意留下来,和婆婆一起。只不过如果能找回记忆就更好了。如果能搞清自己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同婆婆一起生活下去,一定会很幸福。
“你越是如此。”子皿婆婆面色复杂地说,“老身就越觉得自己在骗傻子。”
“你是个机灵姑娘,但有些地方确实不太灵光。”
“这么说罢,你想找回记忆就不能留下来陪着婆婆,想陪着婆婆,就不能找回记忆。”子皿婆婆望着海娘。
“你要怎么选?”婆婆问。
海娘想了想,她望着婆婆的眼睛,又想了想。记忆当然很重要,不过……
子皿婆婆黑沉的眼瞳中,倒映出姑娘伸出的两根手指。
“噗嗤”一声,子皿婆婆笑出了声:“你个小丫头,想得倒挺美,两个都想要啊?既想要记忆又想要婆婆?”
海娘没有跟着婆婆一起笑起来,她摇了摇头,固执地,继续伸着两根手指头。
婆婆不再笑了。
她明白了这个小姑娘的意思。
海娘选了第二种:不要记忆,要婆婆。
子皿婆婆不再笑了,她沉沉地望着海娘。一时之间竟无话再言。
海娘等了等,见婆婆不再讲故事了。她站起身,看向桌子上的汤碗。
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凉没凉。不过不打紧,她身体很好,喝凉汤也不会有事。
海娘向着汤碗伸出了手,这一次子皿婆婆没有阻止海娘,她坐在石凳上,沉沉地看着海娘的动作。
海娘端起碗,借着快要燃烧到烛台的蜡烛光亮,仔细看着这碗难得的汤。
很稀,很透亮,就和由大米熬出来稀汤差不多,但比那个要透亮,气味也不是米香,而是一种没法描绘出来的香甜气味。
海娘笑了笑,正要尝上一尝,不想却被夺了碗。
不知何时站起身的婆婆利落地将夺来的碗一泼,汤水便全都倒在了地上。
海娘还保持着端着碗的姿势没回过神。
婆婆道:“凉了,婆婆考虑不周,明儿再喝热乎的。”
如果海娘能说话,她就会告诉婆婆凉的也没事,她身体硬朗着呢,不怕凉。但她说不了话,婆婆也说了大晚上的看不清她比划,于是海娘只能可惜地望着泼到地上的汤水。
婆婆却轻轻推着她,往屋中走,边走边说:“好了好了,快回去睡,都已经这般晚了。”
海娘没办法,心中一边可惜着,一边随着婆婆进了屋。
……
天上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村子的地面流淌着一层厚重的白雾,仿佛整个村子都沉进了一条白色的河。
“不太平啊,不太平啊……”头戴金簪的妇人慢慢走在空无一人的村巷之中。朱红的宫裙随着她的走动,像一朵摇曳生资的花。白色的雾气在她的裙角蔓延。
偶尔于裙角飘动中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美中不足的是,如玉的腿上少了一块肉,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下去的。
一阵风从巷子深处飘来。
妇人缓缓站定脚步。
她的不远处,走出一个带着木头面具的人。
面具很简朴,但从颜色纹路就能判断出那是一件颇有岁月痕迹的木制老物。
整张面具是一张马脸的模样。
来者下装是件黑色裹腿长裤,腰侧挂着两柄弯刀,上装则不太像话了,却是件雪白的内衬。
“嗷呜嗷呜”叫着的,正是那人怀里的小黑崽。
妇人认出面前之人。毕竟不久前才见过。
她笑道:“阿牛啊,你怎么还不回家?将海娘送回去了吗?最近野狼多出,很不太平。”
不远处的人单手摘下面具,露出了张与阿牛如出一辙的脸。
“送回去了。”少年回道。
妇人看向阿牛怀里的小崽,怔了怔:“这小狗……”
“不是狗。”少年道。
“不是狗啊,那就是狼喽?”妇人口吻里透出几分娇俏。金色的步摇随着她微微歪头叮当叮当摇晃起来。
“嗯。”
“狼是很危险的。若被咬上一口,会死人的。”妇人道。
“嗯。”
“说起来我还挺喜欢海娘的,想让她做我儿媳。”
“你没有儿子。”
“……对哦,我没有儿子……怎么又记错了。”
阿牛静静看着对面的妇人忽然极其痛苦地捂住脑袋。
忽而妇人又放下捂着脑袋的手,平静地望着阿牛,好像刚才那个头痛欲裂,面目狰狞的她不是她。
“前段时间,王家媳妇突然失踪,还化成了一滩血水。”妇人道,“早些回家,阿牛。最近不太平。”
阿牛缓缓抽出弯刀,雪亮的刀刃映出了妇人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也映出少年无光的黑眸。
“嗯,我待会就回。”
妇人笑了笑。
“王家媳妇为什么会化成一滩血水?”她问阿牛,又或者妇人只是在自言自语,但因着在场的还有另一个人,所以就显得好像是妇人在向阿牛提问一般。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走近妇人。
“被狼咬了会怎么样?”这次,妇人确实是在问面前的少年了。
此刻,提着弯刀的少年已然行至妇人身前。
“运气好的话会被吃干净,运气不好的,会受些折磨。”少年虽是少年,但人高马大,站在妇人跟前,像座碑。
妇人又笑了笑,她打趣道:“你这说了就跟没说一样。若以后海娘嫁了你,不得无聊死?”
少年抬起手,连带着手中的弯刀:“不疼,安心上路罢。”
下一刻,便有什么东西轱辘到了地上。
耳边隐隐还能听见妇人柔和温婉的声音。
她说:“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是有个儿子的。”
阿牛甩了一下刀刃上的血水:“那是你还活着时候的事了。”他道,只是再没谁能继续回他话。
在他身后,只有一滩猩红的血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