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流捎起她的发丝,泪水不知不觉模糊左眼。
双腿麻木似的,不知疲倦地跑。
直到石砖砌起的严丝合缝的墙壁挡住去路,谢今恃单手撑在墙壁,喘着粗气。
她半回眸,警惕巷口的行人。
心中的小人博弈,害怕尉迟汀追上来,更怕她无动于衷。
奔跑时的风揩去泪,留下的水渍附着面孔,凝结成薄膜,只觉左脸表情僵硬。
气息平复后,谢今恃转身背对石墙,抱拢双膝,蹲在墙角。
砖墙顶端铺盖瓦片,阳光和瓦片的角度恰巧让她置身于阴暗之中。
“打扰了,请问您刚才有看见一个穿粉衣服的姑娘吗?”
熟悉的腔调从外面街道传来,谢今恃绷紧神经,扬起眼眸。
意料之中,尉迟汀站在街道口,向路人询问阿恃的去处。
她横手比在发额交接处,“她大概这么高。”
路人懵懂地摇头,她微微鞠躬,“不好意思。”
随后匆匆迈开脚步,目光重新在人群中搜寻。
一次转身后,她停留在原地。
角落里的谢今恃毫无防备迎上尉迟汀焦虑的神色。
“阿恃。”
尉迟汀看见阿恃的那一刻,眉头下意识蹙紧,担忧溢出眼眶。
走向谢今恃的路上,她很快调整状态,舒展表情。
进入小巷,尉迟汀的双臂没有紧贴住躯体,反而微张开,像是怕谢今恃从缝隙中逃走。
“阿恃,你能听我解释吗?”
距离谢今恃两米远的地方,尉迟汀停下脚步,手腕一转,在巷口施展了障眼法。
“你说吧。”谢今恃闷声道。
尉迟汀露出幸好的微笑,她效仿谢今恃蹲下,膝盖顶着膝盖。
逼仄的角落,容纳两人蜷缩的微小身躯。
她目光专注而温柔,捞起阿恃搭在膝上的双手,交汇靠近自己的胸腔。
启唇如淅淅沥沥的细雨飘落,她张弛有度地说:
“我爹娘想让我继承家主,不惜以性命相逼。如今的一切只是权宜之计,再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一切都处理好,就按我们约好的在京城好好度日。”
话落,尉迟汀探手抚摸谢今恃被冷风与眼泪摧残,有些干涩的脸庞。
她静静等待阿恃的回答,指腹从眼睑一路滑至唇角。
“为什么是时频?”谢今恃拨开她的手,腰背挺直,紧贴墙壁。
“你明知道他钟情你。”
五指忐忑收拢,尉迟汀躬腰,姿态放的比谢今恃更低。
“阿恃,对不起。我爹也知道,所以他才想撮合我们。时频是我请来演戏的,他知道我们拜过堂,成了亲,知道我倾心于你。”
“我不想这样的,立足于世,身不由己。”
她每说一词,眼中的泪光便多一份,直到狭小的眼眶容不下它们。
它们在眼中摇曳,一泻千里。
尉迟汀低下头颅,十指揪拧着腿面的衣摆。
“对不起,阿恃。”她强忍下哽咽。
泪水化为墨迹,在衣裙上刻下点点滴滴的深色印记。
谢今恃喉管耸动,吞咽在寂静的环境里尤为明显。
她嘴唇抖动,发出的声音依然平静:“师姐。”
尉迟汀的泪水,让她不安,让她躁动。
眼前人是可靠的前辈、是温柔的师姐、是体贴的恋人。
什么时候才是尉迟汀呢。
就连当下泪流满面的人也依旧充当着愧疚恋人的角色。
尉迟汀闻声,抬起头。
泪光未止,眼睛与鼻头泛着生涩的红。
谢今恃不自觉抬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水渍。
收回手,斑驳的湿痕附着指纹。
好冷的泪,要顺着指尖将她整个身躯冰封。
好热的泪,要侵蚀皮肉,露出白骨,显出真心。
“阿汀。”
她轻飘飘的话语传入尉迟汀耳廓中。
“我在想,沅水河底,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没有那个吻,是不是我们今生只能是同门。”
指尖婉转,一路向下,轻点尉迟汀心门。
她目光滞愣,心事重重,“你会不会被旁人的吻吸引。”
尉迟汀的哭泣截然而止,岩石堵住胸腔,任凭她的呼吸如何加重,都无动于衷。
她摇着头,略显偏执。
掌心开合,紧握谢今恃抵住胸口的纤纤细指。
“缘分解不开绕不开,没有如果,遇见了就避不开。”
清冷的语调和粘稠的哭腔结合,既不拖沓,又显得楚楚可人。
尉迟汀的手垫在阿恃的脑后与石壁之间,探身与之深吻。
谢今恃不回应,亦不反抗。
她垂眸,向下瞧去,近在咫尺的距离足以让她看清尉迟汀面颊的每一根绒毛。
尉迟汀闭眼,一滴清泪滑落眼尾,表达爱意的行为此刻却有些违心。
谢今恃承受着旖旎空气交换,唇上偶尔的疼痛让她发出零碎、细小的闷哼。
双唇分开时,太阳不知不觉间调转方位,漫过屋檐,照在尉迟汀脸庞。
悬挂眼角的泪珠折射光芒,照进谢今恃瞳孔中,极为夺目。
尉迟汀靠倒在她怀里,喘着气息。
谢今恃一只手仍被尉迟汀紧紧捉住,闲下的手绕去尉迟汀身后,轻轻抚摸她的后颈。
刚触碰到后颈皮肤,她清晰感知到尉迟汀瑟缩了下。
随即,一声恳求脱口而出。
“我们不分开,好不好。”尉迟汀闭着的眼,自接吻后再未睁开。
像是要逃避现实,将自己关在黑暗的遐想中。
谢今恃手指动作一顿,口讷不清:“我、我不是。”
她叹息一声,将心态放平,吐字轻缓,带着七分怜惜,三分无奈:
“我没有想和你分开。”
反倒更怕你要与我别离。
人世间除了尉迟汀,谢今恃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她留念,她更想不出除了尉迟汀以后的生活。
巷口顿时寂静,唯独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谢今恃把脸朝向侧面的墙顶的瓦片,怀里的人调整了姿势,衣服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总觉得尉迟汀此刻正用炽热的,足以灼烧人目光注视着她。
她不敢回望,指尖亲昵地在对方的皮肤来回摩挲。
微痒惹得尉迟汀生起一股笑意,她闭起双目,绷紧的嘴角上扬,靠回阿恃怀里。
谢今恃张开双臂,拥抱棉花般,恨不得将她的每一处都囊括到怀抱中。
阿汀是柔软的,能仔细抚平她心口的凹坑。
在听世居见到尉迟汀时,她下意识逃走。
此刻反省,她认为自己不得不走,因为她不愿去乞求一份卑贱的爱。
但同时深深祈祷这是误会,尉迟汀与她解释,她们重归于好。
万幸,一切顺遂。
“我们回家吧。”
尉迟汀手肘抵住石墙,支起身体。
她还沉浸在欢喜的情绪里,阳光照拂的眼睛弯成月牙,凌乱的发丝恰到好处称托她的娇柔。
“嗯……”
谢今恃带着浓厚的鼻音回答,目光微微闪烁,喉管滚动的动作轻的让人察觉不到。
两人互相搀扶起身,趁巷口外无行人经过,尉迟汀悄悄解开障眼法。
路途中,谢今恃半沉着眼睫,绕有心事地回忆武陵门派的场景。
那时她在锦舟的剑穗中,只闻众人对话,不见具体情形。
“你和时频在武陵做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尉迟汀有些措手不及。
她快速眨动眼睛,横抬手随机牵缠阿恃的几根手指。
“爹娘在远处瞧着,我挽了下他的手臂。”
谢今恃侧眼睨视,抿薄唇:“没有了吗?”
“没了,”尉迟汀反应迅速地摇头,补充道,“只挽了一下。”
她手中动作未停,指尖勾挠阿汀的掌心嫩肉,祈求得到原谅。
谢今恃知道这并不算大事,可心头就像卡住了尖刺。
连带可人的眉目皱起,她忽地握紧五指,把尉迟汀动作的指节夹住。
“下回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一定要好好地、仔细地与我说哦。”
尉迟汀神色卡顿一瞬,她抬起头,坚定且柔情地答复:“好。”
“到了。”她偏头瞧见听世居的牌匾,唇上的笑意不减,转弯迈上短缓的台阶。
伴随清脆叮铃声,她取出钥匙,打开门锁。
台阶边缘的谢今恃脑海思绪未停,“你的计划是什么?”
尉迟汀抽空看她一眼,回答:
“我如今假意按他们的心意行事,他们开始张罗明年年初把家主传给我。待我成为家主,再将位置传给兄长。届时,事实已定,再难更改。”
谢今恃瞠目,果然,道理总是朴实无华的。
推开门,尉迟汀将钥匙收入囊中,自然地牵住谢今恃,往院中迈步。
“避免他们心起疑虑,我不能常回京城。这次寻了借口瞒过他们,明日天亮便要走。”
谢今恃方才调起一些的兴致又黯淡下来,“嗯。”
尉迟汀束手无策,在两人交握的手心添了几分力道。
夜里,二人阔别多时,再次平肩躺在东厢房的床榻之上。
谢今恃静静倾听,右侧是详宁的呼吸,左侧是窗外清脆的蟋蟀声。
半丝困意也无,她侧眸,窗外撒下皎洁月光。
白日的种种,叫她生出一股朦胧感。
唯一真实的,只有被窝下与尉迟汀交缠的手心沁出的温热湿气。
头偏去另一侧,尉迟汀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搭在眼睑。
谢今恃心中喟叹,尉迟汀为了隐瞒她存于世间,做了太多牺牲。
为什么两人之间的事情,会难到让旁人接受不了。
月光消散,日光普照,今日是个晴天。
窗外蟋蟀声隐去,市集嘈杂声渐起,谢今恃熬到天光。
身旁的人有了动静,手落了空,伴随摩挲声,柔软的唇印上她的额头。
睁眼便是尉迟汀的衣领,隐隐约约现出几分春色。
几番亲昵,尉迟汀整装待发。
离别自堪悲,恋人在庭院相拥,难舍难分。
谢今恃用脑袋无章法地蹭着尉迟汀。
“记得写信寄来,记得照顾好自己,信少寄些也没关系,总之要记得。”
“嗯,嗯。”尉迟汀声声应着。
等待二人良久无言,她率先松开臂弯,拉开两人的距离。
“我走了。”
尉迟汀决绝地转身,本该这样坦荡地离开。
可她跨过门槛,驻足了会,回首面露迟疑。
谢今恃大步朝前,手扶在门框,忧伤跟不舍自眼底呼之欲出。
尉迟汀紧了紧手中的烟波剑,掂量再三,说出她的想法。
“阿恃孤身在京城等我定然不好受,不如去新安看望姜长老,弥补上次没能亲自拜访。”
谢今恃经过提点,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尉迟汀放心地点点头,“我会常寄信,你回来看了,一并回我便好。”
“嗯,师姐再见。”谢今恃恋恋不舍挥摆手掌。